程光莹：美丽的错误（小说）

程光莹，山东省单县人，高级中学教师，单县第二中学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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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错误（小说）

文/程光莹

小洁是天上的一朵云，纯净，飘逸。

小洁是个冰清玉洁的少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何况他是小洁的琵琶导师。

小洁很崇拜自己的琵琶导师。说他的琵琶弹得如行云，青青兮欲雨；如流水，澹澹兮生烟。

小洁的琵琶天赋高，加之勤学苦练，琵琶演奏水平相当了得，能生清风、遏白云。他深感小洁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小洁善良。爱一草，爱一木；因花而溅泪，而鸟而感怀。小洁的善良能将他融入蓝天。

可如此天使般的女孩小洁，却......

今天是小洁的生日，一个让人回望与远瞻的日子。小洁在她花季的年龄，在驻足生命的眷恋中，她亦师亦友的导师怎能缺席？

他，心跳异常沉闷，走出屋去，向着朝阳深吸几口气。旭日下，分明有一朵牵牛花在晨曦里朝他朗朗地开放，花蕊上又分明镶嵌着一颗露珠——亮晶晶地朝他灿灿地微笑，他又分明地看得出那是小洁晶莹的泪。心痛了一下，等缓过这口气，他急急地走下楼去，走出院子，锁上院门，直奔这都市中颇有名气的一家布娃娃店。

布娃娃店里，他一眼就看中了那只小白兔：洁白洁白的绒毛，一如小洁玲珑剔透；蓝蓝的眼睛，一如小洁纯净清澈；红红的眼圈，一如小洁热情活泼；长长的耳朵，一如小洁灵动可人；甜甜的嘴唇，一如小洁婉转悦耳。跟他学琵琶的这几年里，小洁总像只小白兔一样在他的日子里跳来跳去。小洁琵琶的音符也总在他的生命的旋律里跳来跳去，如清风，如白云，把蓝天清洗后再加以点缀。有成语“白云苍狗”，他却戏称小洁为“白云苍兔”。每当这样戏称小洁时，小洁总是朗朗地笑，直把白云笑成红霞，直把清风笑成流水。是啊，白云如兔，跳来跳去，不把蓝天跳活了嘛，不把乾坤跳澄清了嘛？

“刚让人买走一个。这种是唯一的一个了！”店主说。

他不假思索地买下小白兔，一如买下一个明天的愿景。

生日大餐定在中午12点。他想早早地赶去，把微笑融在那个房间，好让整个房间爱意暖暖，在爱的怀抱中也好让小洁孵出新的希望，幻灭之后得以重生。

时间尚早，他想多带些爱的种子给小洁，于是他想到了披萨。

除了琵琶，披萨是小洁的最爱。小洁就是小白兔——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小洁这只小白兔当然爱吃青菜。她爱吃馅料是多种青菜的那种披萨。

进了披萨店，他把怀里抱着的小白兔放在门内一侧的座椅上，转身走向柜台。大堂经理从另一侧迎了过来，热情地问：

“丁教授，又来买馅料是多种青菜的那种披萨了，又是给您的爱徒订做的？您对小洁真好！”

他微笑着点点头，整个人明亮在幸福里。大堂经理向柜台内的服务员吩咐：

“一份馅料是多种青菜的披萨。”

服务员抬头看了一眼大堂经理，又埋头将菜单输进电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大堂经理和丁教授：

“刚刚有人带走一份馅料是多种青菜的披萨。”

大堂经理没在意，丁教授也是略略地心想：现在的人也多爱吃青菜了。

他在靠近柜台的另一张座椅上坐下来，静静地等。那是黎明等待满心欢喜与希望。

然而，偏偏有人打破了这份美好等待中的宁静。专注的期待里荡起了不小的波澜。

店门被烈烈地推开，风风火火地走进一位少年——花季的年龄，丰硕地绽放着富足的腰围，说话声音粗粗壮壮的、沙沙哑哑的，如铜钟，雄浑但不失幽远，有少女的神韵在。

丰硕女孩儿一进门，目光直撞到门旁的座椅上，眼睛立刻明澈起来，旁若无人的嚷嚷开了：

“还在，我的小白兔还在！”

丰硕女孩儿动作夸张地抱起小白兔，轻抚着洁白的绒毛，揪揪长长的耳朵，撩撩小小的嘴巴，秋波频频地荡激着那蓝蓝的眼睛，然后不停地亲着小白兔，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

“虚惊一场。可吓死我了，小宝贝。”

他被眼前的这一切搞懵了。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狠狠地痛了一回，定了定神，疾步走过去。别看他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可这几步却是真正的健步如飞。他不容许自己的心被洗劫：

“孩子，你这是唱的那一出？这小白兔是我的，我的，我的！”

他也不知为什么，声音一点点儿高了，有些震怒了，像是就要抢回女孩儿怀中的小白兔。自己平时的儒雅哪儿去了？他被自己吓坏了。

丰硕女孩儿迅捷地把身子扭向一旁，紧紧地抱住小白兔。原本明朗的天空一下子灰暗了下来。要看又不敢看地瞥着他的眼睛：

“伯伯，你怎么了！这明明是我的小白兔，我刚才丢在这里的。我回来寻，它还在原来的座椅上，没人动。”

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竟如此明目张胆！他想，哪来的这种强盗逻辑？他有点儿怒不可遏了。有几个能像小洁如此才学品性的孩子！他到底还是念念不忘自己的爱徒。想到小洁，他的怒气不但没有发泄出来，反倒有点严父般疑惑地看着丰硕女孩儿。

丰硕女孩儿还是被他二目圆睁的威严吓着了。可她并没退缩，依然理直气壮。她向走过来的大堂经理说：

“叔叔，我刚才是不是抱着一只小白兔进来的，然后就把它放在了这把座椅上才去订披萨的？”

丁教授是带什么进来的，大堂经理并没有太注意。可丰硕女孩儿进来的情形太惊悚了，她几乎是把门撞开的，就是抱着一只跟现在座椅上一模一样的布娃娃小白兔，后面还跟着一个比她年龄稍小点儿的男孩儿。大堂经理当时就非常留意那只小白兔，他还盯了一阵子，觉得它实在太可爱了。

大堂经理向女孩儿点点头，又对丁教授说：

“是这样。”

得到印证后，丰硕女孩儿勇气大增，她再接再厉，几乎是跑向柜台，对服务员说：

“姐，我刚才是不是订了一个披萨，馅料是多种青菜的那种？”

服务员微笑地面向大家：

“是的。刚才这位小妹妹确实订了一个这样的披萨。”

剧情大反转，他倒成了“贼喊捉贼”者。可笑，太可笑了。他的肺就要气炸了，几乎要咆哮了。可自己是堂堂教授，绝不能失去应有的气量和风度。他又想到丰硕女孩儿竟和小洁一样爱吃同样的披萨，火气按捺住一多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想。

他被彻底搞懵了。模样里仍还透露出压制不住的怒气。

丰硕女孩儿看到他的样子，委屈地简直要哭了：

“伯伯，我真的没撒谎。我的闺蜜患上了白血病，小白兔是送给她的礼物。披萨也是为她订做的。她刚刚唤起生的希望，这个时候更需要爱的呵护......”

扑嗒扑嗒，几滴泪珠真的从丰硕女孩儿的眼里流了出来，她几乎是泣不成声了。他读得出来，那是无奈，那是急躁，那是恳求，那是坦然，那更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真诚。

他的暴怒彻底被击垮了。

“我怎么能把好端端的一个孩子逼成这个样子？”他想。

尤其当丰硕女孩儿提到小白兔、披萨，还提到......他的心又一次被猛烈地刺了一下，心绞痛般地难受，仿佛小洁就在他面前跳来跳去，又仿佛小洁正长发飘飘为他弹奏琵琶。小洁的善良能融化蓝天，蓝天的澄澈何尝不能净化了他？他的心灵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被唤起，且喷涌而出，沸腾在血液里。

丰硕女孩儿，小洁，小白兔，馅料是多种青菜的那种披萨，还有那可憎的白血病......人，事，物，一件件，一桩桩，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不会的，事情不会有这么巧的，绝对不会。可眼前这位丰硕女孩儿的的确确是一位真诚的孩子。我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搞个什么真相大白，去伤害她呢？

残缺是一种美，比如断臂的维纳斯。错误也许同样是一种美，因为错误是思维的残缺。那就将错就错好了，这也许能成为一种大美。

于是他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本来面目，祥和地、坦然地，又近乎道歉地对丰硕女孩儿说：

“孩子，吓着你了，是伯伯糊涂了。一定是我的小白兔落在布娃娃店里了，拿好你的小白兔，去看你的朋友吧！”

世间就是这样奇妙，风起云涌快，风平浪静也快。丰硕女孩儿道了一声谢，就急冲冲地走了，留给他一片寂寥，一片空寞，一片失落，一片惆怅。他换得了一片心灵的宁静与慰藉，却又留取了另一片内心的不安与惶惑。他本来是想抱着小白兔、带上披萨早点儿去医院探望小洁的，可小白兔现在“跳”走了。他总觉得太不完美，一种无尽的缺憾折磨着他。

一个店铺接着一个店铺地找，一个街道挨着一个街道地翻，再也找不到他心怡的小白兔，不是毛色不纯，就是耳朵没有灵气，抑或是眼睛不澄澈，鼻子不可爱。总之，在这个都市里，或者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如此惟妙惟肖、酷似小洁的小白兔了。是的，那个就是绝版，可惜被丰硕女孩儿“巧夺豪取”了......

走出太阳，就不再眩目；走出月亮，就不再皎洁。何况他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可他的的确确是小洁的导师，小洁的父亲般的尊长，小洁无话不说的忘年朋友。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孩子！小白兔“跳”没了，他的心也被掏走了。他知道小洁在盼望着他的到来，可他觉得失去了整个世界，即使站在小洁的面前，带给小洁的慰藉也是苍白无力的。

在无尽的愧疚与自责中，他还是踏进了小洁的病房。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了：这哪里是病房，简直就是特别装饰的生日派对包房。他哪里知道，这是院方特许的，在许多人共同努力下才打造成的现在的样子，没有了病房的半点痕迹。装饰虽简单，但温馨、淡雅，与众不同，给人以昂扬向上的情绪感染。

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丰硕女孩儿也在场，并且在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白兔——那绒毛、那耳朵、那眼睛、那鼻子，纯正、灵动、碧蓝、可爱，活脱脱是小洁的附体。那形体，那气场，充溢着美丽、善良。那正是他可心、可爱、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小白兔。

其中一只小白兔的脖颈上套着一个美丽的彩环，彩环上分明有两行漂亮的字：

祝小洁生日快乐！同时向丁伯伯致以最真诚的道歉——我下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落款是：小玉。

没等他看明白，更无从想明白，丰硕女孩儿已经走到他跟前，深鞠一身躬：

“丁伯伯，我错了。”

丰硕女孩儿介绍，自己就是小洁的闺蜜小玉，专程为小洁过生日的。上午买了一只布娃娃小白兔，让弟弟给藏起来了，弟弟骗姐姐说小白兔忘在了披萨店的座椅上，让姐姐回去找，弟弟自己先跑来向小洁祝生日“邀赏”来了。

旁边的一位男孩儿也走向前来，同样是深鞠一躬：

“丁伯伯，我是小玉的弟弟。我错了。本想和姐姐开个玩笑，没想到伤害了您。”

小洁开心地对他说：

“老师，谢谢您的到来，谢谢您的大礼！您看这叫什么？”

小洁伸手取来一旁的琵琶，一个娇柳拂风般流畅柔美的动作，将琵琶反握在背后。从窗子里流淌进来的阳光跳动着快乐的音符：

“老师，我一听小玉描述的情形，就知道是您，便自作主张，用了您教我的这一手——反弹琵琶：不让他们姐弟回去找您，也不让他们打电话给您。我知道雨后的彩虹最美丽，一旦您踏进了这个房间，一定会明白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我喜欢看您陶醉在回味中的样子，喜欢看您沉浸在大美之中的样子。您一定会很开心的。我们大家也将开心在您的开心之中。”

小洁纤纤细指轻轻拨动琵琶弦，仿佛清泉踩着山石一路唱着歌谣跳跃而来。

小洁恢复了原有的青春阳光，活泼欢快。他被小洁绕乐了。小洁就是那充溢在房间里的阳光。缕缕阳光，根根琵琶弦，阳光在跳动，音符在跳动，欢乐在跳动，每个人朗朗的笑也在跳动。

他的确很开心。他知道：蓝天里，乌云是一个错误，然而它化为甘霖洒落给庄稼，岂不成了禾苗的美丽童话？现在，小洁是禾苗，甘霖正润泽着她，她正在扎根，正在拔节，正在生出希望，她无比的欢欣鼓舞；小玉何尝不是禾苗，自己同样也是禾苗，这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是一株株禾苗，正润泽在无比的快乐之中。

于是，他在桌上的另一个美丽的彩环上用欢快的笔体写下了这样的两行字：

我们共祝小洁生日快乐！我很开心——我们犯下的这个美丽的错误。

落款：丁。

然后，将彩环套在另一只小白兔的脖颈上。

是呀，大家都很开心，小洁更开心。白血病降临在她身上，何尝不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2018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