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奕琳：落樱｜花城新刊

 中篇小说   落樱  作者   徐奕琳 ，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3期，责编 陈崇正，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

我又到西湖边了，和安妮一起。是春天，白堤上人看人，人挤人，为的是满堤的桃花。一年只开一次，好天又难得，故此满城出动。我本是为看樱花而来的，但在这样的拥来挤去中，我忘了来处去处，只觉得累，疲惫，不由自主呻吟出声。安妮直皱眉——真是个废物——她一定是这么想的，没错，她的表情已经明白无误。我找那株有一抱粗的樱花树，但没有，到处不见。

就是那株老庄给我照过相的樱花树，你见过。我站在人行道边上，手扶着膝盖，喘着气对安妮说。

在哪里呢？她忍耐地问。

的确，不见了，但我知道它一定在的，就是“平湖秋月”这一带。

天空阴沉沉，湖上饱含水汽，那种凄然，和艳俗的桃花简直是一种荒谬的对照。我想着那樱花树，亭亭如盖，花朵纤柔多姿，粉白的颜色，确实云霞一样。

那我们回去吧，我对安妮说。她同意了，有点如释重负。不过我知道，明天一下雨，那一树樱花就要被雨打风吹去。

它明明在的，可竟然就找不到。我看看安妮——她蹙眉而立，粉白的裙衫如冰绡，如雾鲛，在黑压压的人群映衬下，更显得忧伤袅娜，出尘绝世，就像是一树樱花。我端详着，不由叹道：安妮，把相机给我。太美了，让我来拍下这一刻。

太美了，让我来拍下这一刻——这句话真耳熟呀，好像有谁也这么说过。呵，想起来了，是我父亲，在他给我拍照的时候。

是我父亲。不过我早就不叫他父亲了，我叫他糟老头子，有时叫他老庄。父亲这个词我不大叫得出口了，很早就是这样。糟老头子有那么一次当着我岳父的面，黯然神伤：生儿育女有什么意思!外人看了，十有八九同情他——一个被不肖子辜负的父亲形象。那天他穿着中式棉袄，在家宴上，在我岳父千方百计劝我们讲和的时候，黯然神伤。但我不吃这一套，他那种自说自话的强烈情绪，只会惹我轻蔑，就比方那回，在樱花树下。

那时候我十五岁，老头子带我到西湖边溜达。当时的他还是壮年，收拾打扮一下挺中看的模样。他就带着我，没有带我弟弟少坤。其实我倒是希望少坤一起来的，我受不了他那种比廉价香水还呛人的密不透风的关怀，那种既不由分说又带着讨好意味的关怀。

他原本有应酬，可他在电话里对别人说：我要跟我儿子出去散步哩。

我儿子、我儿子。他打着电话，还讨好地笑着看我。

那一阵我身体还凑合，心情也不坏。如果说他让我厌烦的话，有时候我倒也能容忍他。我尤其喜欢跟他在外面，看他周旋应酬的模样，这样我对他的厌烦就能减弱。在外面，他彬彬有礼，十分体面，算得上是个英武的男人，而且很强壮。我倒是喜欢这种我自己所没有的强壮。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他挺挑剔，服务员看着这种难弄的顾客都有点怵。要是碰到熟人就更好了——他熟人挺多，而他的态度不外乎：

嗯，我带儿子出来玩呢。矜持地。

啊呀，好久不见呀，快坐快坐。热情扑面地。

真是势利，我看他的态度就知道他是和什么人打交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都看得出他的虚伪，他还自以为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