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编者 | 谈朱大可的短篇《大字造师》

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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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字造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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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朱大可，文化学者、文化批评家、小说家。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悉尼科技大学哲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文化哲学与文化批评、中国文化史等。主要著述：文论集《燃烧的迷津》《聒噪的时代》《记忆的红皮书》《孤独的大多数》，“朱大可守望书系”；专著《流氓的盛宴》《华夏上古神系》；主编大型文化年鉴《21世纪中国文化地图》八卷，研究生教材《文化批评》；有中篇小说系列《古事记》和长篇小说《长生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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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节选

      暗黑系文字的头号走私犯九黄，在羌人地盘上建起了自己的弹丸小国——胛，以牛胛骨命名，又名胛羌，它只有方圆二百里地左右，中心是一座叫作胛的城池，由三千多名贩卖黑字的走私犯构成，四周是拱卫它的山野、河谷、田土和数千个农夫家庭。当年的头号字枭，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称王之梦。这是一个梳着九十九根辫子的古怪男人，脸上有道可怕的刀疤，永远带着苦大仇深的表情，走路一瘸一拐，身边还有九个貌若天仙的妻妾。而现在，他的脸上漾起了称王称霸的笑容。

　　自从复兴青丘国并灭掉歧舌国之后，大字造师仓颉允许那些曾经资助过他的野心家，去打造和经营自己的小国。除了九黄建造的小国胛羌，四周还有虞、夏、仍、穷、扈、缗、鬲、莘和鬼方等等。它们珠子般散落于中原大地，构筑了仓颉时代的政治版图。

　　仓颉昔日的女弟子、暗黑系字造师沮颂，听到九黄东山再起的消息，就化妆成一个肮脏的乞丐，一路要饭来到胛国，打算重新投奔旧情人的怀抱。这天，九黄正骑着马从街市上走过，沮颂突然上前拦住了国王的队伍。九黄正要开口大骂，忽然从披麻布的女人身上，嗅到了一种熟悉的香气。他大笑三声，从马背上翻身跃下：“你这臭娘儿们，让我想得好苦！”

　　沮颂掀起破麻布盖头，露出美艳如花的面容：“小女子给父王请安。”

　　九黄抚摸着她柔滑的脸蛋：“我以为你死掉了。可你居然不死，还变得愈发美丽。你究竟是人还是妖精？”

　　沮颂直视九黄，眼里满含哀怨：“都怪父王，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让我沦为一名乞丐。”

　　九黄冷笑道：“当年我没有负你，是你跟虎仲苟且，引发一场大战。现在虎仲已死，你失去靠山，只能回来找我。你说我是该惩罚你呢，还是该放你一马？” 

　　沮颂微笑不语。侍卫们迅速围拢，裹挟着她进了王府。

　　九黄猛然掀掉麻布，反复端详半裸的天才字造师沮颂，心里的怒气已经散了大半：“好吧，念我们曾经恩爱一场，我就放你一马。但你若是再次背叛我，我就要取你的小命。”

　　沮颂娇媚地一笑：“像父王这样的心肠，哪里会对我这样的落魄女儿下手？”

　　九黄坐在铺着高山雪豹皮毛的王座上，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沮颂，突然大叫一声，跃下宝座，把沮颂压在身下，要行那好事。沮颂半推半就。九黄冲着侍卫们大叫一声：“转过身去，不许回头！”然后剥掉沮颂身上的最后一点衣物，很暴烈地干了起来。事毕之后，九黄用豹皮潦草地擦了一下身子，大声宣布说：“从今天起，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妃子，你们要像服从我那样听从她的命令。”侍卫们这才转过身来，看见女子裸着白皙而骨感的身子，脸上露出女神般的胜利表情。

　　沮颂就这样成了国王的第十个嫔妃。她从容地穿好衣服，，声音显得无限平静：“父王，我要继续用牛胛骨造字，我要五千头水牛，一万片胛骨。”九黄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他知道，这女人会给他带来新一轮的财富。战争结束之后，暗黑文字非但没有被取缔，反而因人们的渴求而变得更炙手可热，每个新创文字的黑市价格，已经高达两百个贝币，活态的新字更是卖出了天价。沮颂的出现，刚好填补了胛国字造手工业的空白。

　　但沮颂只是在启动自己的复仇计划而已。她不仅要安抚干爹九黄的征服欲望，还要继续研制暗黑系文字，并启用秘术去谋杀她的挚爱——仓颉。既然她得不到那个男人，那就该彻底把他毁掉。更要紧的是，她要借助颉的死亡，去打击她的死敌——妙。那个无耻的女人，不仅占有本属于她的男人，而且还在向全世界炫耀这份战利品。她为此痛彻心扉。

　　这秘术来自遥远的南方，由一位朱雀神的祭司传授。他告诉她，每天在月光之下，把仇人的名字刻写在牛胛骨上，然后击碎这片胛骨，这样过了一千日之后，对方就会骨头俱碎而死。

　　沮颂坚信这种巫术会创造奇迹。每天深更半夜，她都会爬上屋后的山坡，面朝月亮，眼望青丘国，用意念觉察仓颉的存在，甚至觉察他的表情、言语和呼吸，然后手持铜刃，满腔怒火地刻写“颉”字，把恨意注入字里，又举起铜锤将其击碎，然后把破碎的骨头扔下黑暗的山谷。那里是大面积的牧牛场和屠牛场。牛群在不安地谛听，发出低低的哀鸣，仿佛已经预知了自己被屠宰的命运。

创作谈  朱大可

在历史和神话之间做出选择

      这篇小说是中篇小说《字造》（原载《收获》杂志）的续篇，它旨在承接仓颉造字故事的未竟部分。在故事前传，仓颉因独有的天赋而受到伏羲大神遴选，获得创造文字的神力。那些具备神性的汉字，可以创造出与之对应的世间万物。仓颉开拓的是光明系的汉字谱系，据此为人类创造幸福美好的生活形态；但他的弟子沮颂因爱生恨，背离导师的伦理，营造“暗黑系”汉字，并以走私的方式大肆传播，由此引发大规模的贪欲、嗔恨和暴力。这两个体系象征着文明的两面性。

      在本篇章里，沮颂用汉字巫术杀死了仓颉，仓颉的妻子妙奋起反抗，试图寻求正义和公正的国家秩序，而沮颂则不倦地营造她黑字体系，从“霸”“癞”“骗”到“凶”“顽”“贪”之类，刀法狠辣遒劲，熔铸着仇恨、期盼和必胜的意志。当“骗”和“凶”字诞生时，世界上又冒出大批骗子；当“凶”“殴”和“脏”字诞生时，城里多处爆发激烈的斗殴事件，各条街道一夜间充满各种垃圾，变得臭气熏天。我试图藉此说出世界因恶字而变坏的文化秘密。

      但这并非是历史的真相。神话小说只是一种被蓄意制造的幻象，它跟历史的本体相距遥远。在历史的范畴里，文字的创造跟民间个人事务无关，它必定是国家的集体行为，出自一个强悍的祭司阶层。那种由普通工匠刻写的早期“陶文”和“玉文”，只能是一些个人记事符号，跟文字体系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连早期文字都谈不上。

      这种官方祭司原创团队，通常拥有仓颉和沮颂这样的天才，禀赋奇异，具有异乎常人的观察力和想象力，并善于从商人输入的器物中，获取异域象形文字的原型，以此作为创制汉字的借鉴性样本。但他们的实存年代，与五千年前的“先祖黄帝”无关，而是属于商代中期（距今三千二百年前后）。当时，盘庚的侄子武丁继承王位，依靠仓颉率领的团队，在短短几十年里，完成数千汉字的创制，实现了商帝国的“伟大复兴”。

      这就是历史小说和神话小说之间的差异。在反复权衡以后，我决定放弃历史的法则，转而向上古神话致敬。这是因为，只有神话才能满足我们对梦想的无限期待；在一种被坏消息统治的世俗生活里，只有神话才能疗愈人们的创痛。

      但我实在不想过多阐释小说的内在意义。虽然，这种自我阐释，符合我原先的批评家角色，但故事是通往意义的桥梁，意义总是深藏在迷津般的符号街巷里，而且呈现为一种多义、歧义、暧昧和自我解构的形态。在这种状况下，任何阐释，哪怕是最逼近本体的叙述，都将会对小说的丰富性造成伤害。这是文学的悖论，也是我自身身份的悖论。

责编手记  游灵通

他终于出手了

      此前，一直对朱大可老师学养的深厚、知识的渊博和批评的深刻，无比地敬仰。最近，他也写起小说来了，而且写得这么好，从学术批评的语言，转向小说的语言，是那么自然顺畅，不着痕迹，这实在令人惊讶和叹服。在他于今年5月出版的长篇小说《长生奕》的封面广告语中，有这么一句：朱大可他终于出手了。大号字体，显眼位置，醒目而突出。传达着一种惊喜，一种惊叹，还有一种仿佛期待已久的感觉。是的，朱大可老师终于出手了，他就注定应该写起小说来的。一出手便是不凡，且一发便不可收。各大期刊接连露面，新书不断上市。

      作为编辑，大体雷同的写法，无甚新意的内容，我们实在看得太多了。都已经审美疲劳了。多刊发和少刊发一篇这样的作品又有什么区别呢？又能给文学带来什么呢？给读者带来什么呢？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所以我一直非常看重小说的独创性。当读到朱大可老师发表在《收获》上以及其他一些重要刊物上的小说时，写法非常独特新颖，极具创造性和想象力。我眼前一亮，便向朱大可老师发去诚挚的约稿函，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并如约在不久后让这篇《大字造师》呈现在了我的面前。然后我们把它迅速地呈现在了读者的面前。然后《小说选刊》迅速地转载了，呈现在了更多的读者的面前。这是个让人激动的过程，对一个文学编辑来说，也是非常有成就感和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小说选刊》的眼力、效力和魄力！

      再来说说《大字造师》这个短篇小说。朱大可老师无疑创造了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风格。他以深厚的历史、文化和神话的学养，把历史叙事、神话传说以及文化符号，浑然天成而又非常具象化地糅合在小说中，进行解构和重组，建立自己的文字帝国。小说的故事其实并不深奥，语言也很流畅，乃至直白。学者型的作家写起小说来，最怕的就是语言佶屈聱牙，内容艰涩难懂。但是，朱大可老师全没有这些弊病。在小说中，所有历史的、神话的和文化的元素，都不是生搬硬套在一起的。朱大可老师凭着他对这些知识的熟稔，乃至化入骨血，四两拨千斤地以非常小说化的形式，展现了它们神秘的内涵和魅人的灵魂。用意念和文字，创造丰富的物质世界，充满原始的欲望、情感和力量。他赋予文字符号鲜明的人格特征、神奇的魔法巫术，以及厚重的文化灵魂，探寻文明的根源，以及人性的根本。《大字造师》追寻着所有字的源头，所有事物的原型，以简洁而富深意的故事和语言为载体，回到人类的原始，以及小说的原初形态，以镜像为媒，追寻自我的源头。

      朱大可老师终于出手了。让我们期待他接下来更多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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