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琼| 现实主义的“实”| 特稿

  个人简介

刘琼，博士，高级编辑，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部主任，中国传媒大学客座教授，中国作协小说..委员。多次荣获中国新闻奖、中国副刊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等奖项。担任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等奖项评委。代表作有《通往查济的路上》《祖父的青春》《姨妈》《从非虚构创作勃发看文学的漫溢》《叙述与历史》《重建写作的高度—致敬李修文和〈山河袈裟〉》等，被《新华文摘》《中国年度最美散文》《美文》等转载。专著和编著作品有《聂耳：匆匆却永恒》等。           [转载出处：www.11jj.com]

把现实主义等同于写实和白描，是对现实主义的误解。现实主义的“实”，要远大于写实的“实”。现实主义的“实”，至少包含两个“既……又……”：一是既要写出此在的实，又要写出彼在的实——即本质的实，这一点把现实主义与主张零度写作的写实主义区别开来；二是既要通过扎实的细节和饱满的人物塑造出扎实的现实，又要借助创作主体的想象力写出飞翔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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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作家都是生活家，对生活的态度无论是爱还是恨，都不妨碍他们记录生活的本能和勃勃兴致。记录的前提是发现。作家能够在芸芸众生中发现特殊的生命形态，首先要拥有犀利的眼光，其次要有情怀支持，要有善于感知的心灵。作品缺乏现实感，与时代、生活和人民割裂， 在我看来， 是对一部作品、 一个作家最大的批评。近年来内地作家在香港书展的销售量和影响力之所以大幅削弱，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香港读者并不认为这些当代作家作品反映了中国当代现实。香港是一个洋气的地方，香港读者也算是见识过各种外来文学文本，，他们的遴选标准说明，现实经验的发现和提供依然霸居首位。这给我们那些对于写现实经验不屑一顾的当代作家恐怕是一记大耳光。

对于现实的实，有的作家是不屑一顾，有的是无能为力。书写近在咫尺的社会现实，作家除了有自觉和热力，还要有冷静的观察和准确的表达。写好此在的实，一要观察到位，二要描摹准确。有客观存在的生活比照，此在的实确实不好写。生活坦陈在眼前，有的人过目不忘，有的人熟视无睹。写作是泄洪，对生活的观察和掌握在前，对生活不敏感，缺乏观察能力，显然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不了解生活却急于下笔，凭想象、抒情或辞藻功夫进行编造，这样的文学创作终究不能提供丰满扎实的现实信息。文字是诚实的，不光顾此在的实，彼在的实当然更不会降临。

从实的经验出发的写作，才有可能进入飞翔的天空。所以，写好现实的实，对于一个有志于文学写作的人来说，我认为是要过的第一关。写好现实的实， 就是学会走路。把“实”换成“经验” ，大家就可以理解这句话了。与前辈作家相比，年轻作家的文字修养普遍较好，他们的视野、理论和知识背景甚至也远远超过前辈。其中，许多人非常勤奋，一年能出好几本书。但是，今天作家成大材的速度却远远不及他们的前辈五零后。中国当代作家中的五零后，是属于典型的社会大学毕业生，文字功底并不是很扎实， 许多人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 是靠自学从农田和街道工厂里成长出来的。但他们的确贡献出了经典作品和大师。成败皆萧何，当他们开始脱离现实生活，放弃最初成功的经验，五零后的劣势也越来越明显。尽管这样，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当代文学要想超越五零后已经取得的成就还真不容易。五零后的成功经验，正是对于现实和历史的深刻了解和认真观察。生活是密电码，普通人眼里的“12345”，被敏感的作家接收后，重新编码，转译成“生活的本质”。

任何与语言有关的学科都是这样，由能指到所指，阅读其实有很多期待。我的阅读获得满足的时候，往往是文本能够提供意想不到的经验， 让我在某个方面或某些方面开了眼界。这些方面，可以是具体的人的生存和生活，也可以是关于人性的知识或经验的呈现。而真正好的作品，一定是作家聚拢了一大盆生活原料最后提炼出来的那一小瓶精华。经验的底料越足，提炼的浓度越高，作品才越有信息量，才有可能写出本质，写出彼在，写出飞翔感。彼在的实更难企及，可以考量作家发现的深度。作家用笔削出一个尖头，当作钢锥，扎破表皮，狠狠地扎进生活的血肉，以致于扎出晶莹的血珠，这些血珠最终深深地扎痛了阅读者的眼睛，留下划痕。

不仅八零后， 包括他们的前辈作家， 出版数量越来越多，宣传攻势越来越大，可阅读的东西越来越少。其中，有的文本技巧本身很娴熟，故事讲述也很精彩，但只是纯技巧展示，没有具体的时空，没有经验的判断，没有真实可信的人物，读或不读，没有本质性的获得。这就是我们现在写作的问题：缺乏精准写作，缺乏对扎实现实的关注和停留，文本不能一刀切入生活，也就不能切入读者的内心，不能产生痛感和幸福感。

近来大家都在讨论典型人物写作问题，有评论家撰文认为当下文学对于典型人物书写需要加强。我理解，造成典型人物创作不理想局面，不仅仅是作家的文学观有偏差，主要还是今天我们的许多作家丧失了书写可信人物的能力。所谓可信人物，是有性格逻辑和生活基础，不是坐在书桌前空泛的想象和虚构。对于书法美术，可能草书和大写意要比楷书和工笔画更受待见。但对于文学书写， 草书和大写意远不及工笔和精雕细刻有价值。特别是塑造人物， 准确客观的描摹能力是一锤定音，在写出人物特征的基础上写出社会环境的典型性，考验创作主体的观察能力和书写功力。作品是最后的完成时态，之前，大量的是对生活本身细致深刻的观察，这个观察甚至也包括对堆积在眼前的丰富的生活素材的提炼和抓握。有什么样的心灵，就有什么样的眼睛。有什么样的眼睛，有什么样的取景框，就有什么样的作品。有没有这个时代的特点和信息，能不能感染人，有没有传播力，能否成为典型，是读者说了算。优秀的作家大多擅长写小人物。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小人物举目皆是，可能是我们自己，也可能是我们的邻居，对小人物的熟知程度决定了对小人物书写的衡量尺度相对严苛。书写小人物似乎容易出彩，容易产生共鸣和同理心，但因此也更难写。比如，专业读者可能会嘀咕，像或不像？感不感人？有没有打捞出被遗忘的人物或发现新型人物？像不像，是对人物塑造的基本要求，也是最难达到的要求，它考验观察能力和描摹能力，考验写作的基本功。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塑造了许许多多小人物，可以说几乎写尽了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比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孔乙己、狂人，老舍笔下的祥子，曹禺笔下的繁漪，路遥笔下的高加林，王小波笔下的王二，高晓声笔下的陈奂生，等等。这些经典形象，让读者充分看到了人物的性格和命运，留下刀刻痕迹。

可见，现实主义的实是一道试金石，我们千万不要瞧不起它，因为我们可能还真不是它的对手。

【作者系《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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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