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莉| 现实主义:作为诗意的镜子| 特稿

  个人简介

张莉，河北保定人，文学博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著有《浮出历史地表之前》《姐妹镜像》《持微火者》及随笔集《来自陌生人的美意》等。获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华文最佳散文奖，图书势力榜十大好书奖等。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 [好文分享：www.11jj.com]

很多年前读过一本书,名字叫《无边的现实主义》。以至于每次想到“现实主义”,脑海里马上跳进“无边的”前缀,它形象地说明了现实主义这一名词的宽阔,似乎有点儿像大箩筐,什么都可以装进去。 [转载出处：www.11jj.com]

但其实不然。当我们说起现实主义,它在许多层面并不模糊,事实上,它也有许多固定的语义。列宁曾经把托尔斯泰的小说比喻为“俄国革命的镜子”。卢卡契在此基础上指出,托尔斯泰忠实记录了俄国现实的基本特点,“他变成了反映俄国革命发展某些方面的一面诗意的镜子。”“诗意的镜子”的说法尤其好,让人念念不忘。

所谓镜子,我想,它指的是作家如何面对现实和呈现现实,“作家应当忠实地记下他所看到的周围一切事物,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偏爱。这是伟大的现实主义的必要条件。”(卢卡契语)换言之,现实主义作家首先是一个记录者,他要记下他所看到的一切,忠实而客观地反映他所身在的现实。这似乎已经成为常识,但是,即使是写现实,即使是记录,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记录者的理解力和感受力决定了他的作品是否真实,是否真的是“镜子”。对于小说家而言, 固然要写出人人都看到的那部分,但更重要的是写出人人感受到却无法言说的那部分,它们在地表之下,一如以赛亚·伯林所言,“每个人和每个时代都可以说至少有两个层次 :一个是在上面的、公开的、得到说明的、容易被注意的、能够清楚描述的表层,可以从中卓有成效地抽象出共同点并浓缩为规律 ;在此之下的一条道路则是通向越来越不明显却更为本质和普遍深入的,与情感和行动水..融、彼此难以区分的种种特性。”写出地表之下的潜流才是一位大艺术家、大作家的追求。

有时候,一部作品明明是写现实的,可为什么让人感觉很假?我想,原因在于作家未能看清或触摸到地表之下的区域。或者说,是写作者对那种灰..域的感受力出了问题。这种感受力便是作家的现实感。——现实感是感受世界的能力,它与现实不一定是1:1关系。如果把这个时代比作怪兽,每个写作者都在企图接近它的核心,渴望找到它的大心脏,摸到它的脉搏。但大多时候我们被表象迷惑,我们摸到它的牙齿、尾巴、腿,却以为是心脏。

现实感是作家和读者借助文本共同完成的一种情感对接,是他们自觉凝结而成的神奇的 “感觉共同体”。它出于作家对这个时代的独一无二的感受力,它存在于宏大的、蹈空的形而上的公共经验之下的灰色地带。当年,契诃夫、陀斯妥耶夫斯基写了那么多繁杂的作品,表明他们内心对认识所在时代的渴望,对传达个人经验的渴望。当然,他们可能也并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否具有现实感,他们只是书写,不断地书写出他们的困惑或焦虑。“以巨大的耐心、勤奋和刻苦,我们能潜入表层以下——这点小说家比受过训练的‘社会科学家’做得好——但那里的构成却是黏稠的物质 :我们没有碰到石墙,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但每一步都更加艰难,每一次前进的努力都夺去我们继续下去的愿望和能力。”(以赛亚·伯林《现实感》)也许这样的努力并未直接抵达美妙的终点,也许这样的书写“乖张偏僻”并不招人待见,甚至被认为是“疯言疯语”,但多年后我们发现,它们写的正是属于俄罗斯乃至全人类的记忆和境遇。——好作家是地表之下灰色地带的触摸者, 是独特的民族记忆的生产者,也是“这一个”记忆的见证者和书写者。

作家的现实感同他如何理解个体与社会的关系有密切关系。在一位现实主义作家那里,个体不是孤立的个体,一间房子房租上涨了,这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它与房价与购房政策有关, 也与每一位公司员工、工薪阶层以及城市外来人口的日常生存相关。这也正如卢卡契所说的,“在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中,每一事物都是跟别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每一种现象表明许多成分的多音曲,个人与社会、肉体与精神、私人利益与公共事务的交错关系。”

想一想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那些作品,阿 Q 的命运绝不是阿 Q 本人的命运,孔乙己也不只是孔乙己。他既是个体的,但又分明具有高度概括性。未庄哪里只是未庄?去年,我曾重读《子夜》。那些在金钱漩涡里的人们的生存,他们的突然狂喜和突然挫败,突然一夜暴富又突然一夜之间一贫如洗跳楼自杀......茅盾有着惊人的对个体命运的理解力,有着对整个中国社会的理解力,所以才有了那样跌宕起伏的作品。近八十年后重新看,也许我们对这部作品的文学价值要重新打量。

当然,还有《平凡的世界》。今天,无论多少人对这部作品的艺术价值持怀疑态度,你都不得不承认,它在总体意义上写出了一个特殊时期的中国,特殊时期中国人的热情、悲伤以及昂扬向上。这得益于路遥对个体命运的关注, 更得益于他渴望写出一个时期的历史,写出属于当代人的史诗。为此,这位作家采访上百位普通人,上至省长下至普通农民,他翻阅大量报纸,以使自己具有对当时整个社会气氛的敏感性,进而获得一种整体感。作为作家,路遥对当时的社会与时代有宝贵的现实感,也有宝贵的总体性认知。

今天,哪一位作家不渴望讲述自己所在的时代和社会,又有哪一位作家不渴望描绘自己眼中的现实呢?但是,每一个人也都对这样的写作难度深有体察。这难度不仅仅在于勾描个体精神生活之难,还在于勾描整个变动的社会之难,——现实感以及那种总体性的思维,是每一位写作者的难局。

当然,与这一难局并在的还包括诗意的表达。今天,有许多作品被人诟病不够文学性, 不够有诗意,这是当今写作者面对的另一困境。——无论写作者理想有多高远,无论写作者对现实问题的书写有多迫切,也还是要回到文学内部,作品的艺术品质是所有讨论的前提。说到底,我们讨论的是文学创作,而非其它。别林斯基说,“诗首先是诗”,诚哉斯言。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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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