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广梅| 从“必然”到“自由”:看现实主义的命运与际遇| 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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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广梅，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山东师范大学文学与创意写作研究中心主任，山东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副秘书长兼常务理事，山东省签约评论家，山东省作家协会张炜工作室特聘专家，，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写作学。 [本文来自：www.11jj.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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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学史上,恐怕没有哪一种理论话语的命运有“现实主义”(realism)的这般曲折而丰富了。许多理论家为作为创作方法、艺术原则、文学思潮的“现实主义”话语体系贡献过真知灼见,也有许多作家为文学的“现实主义”大厦贡献过佳品力作。有意味的是,关于现实主义这一理论命题的内涵和外延,直至今日答案似乎仍是开放性的,仍在不断地建构过程中。尽管没有一个标准化的答案,但并不意味着无法走进现实主义的核心地带,相反,如果能一面清楚地看到现实主义沉潜起伏命运中的焦点、难点,一面把握住现实主义在当下中国文学场域中的际遇,问题的实质自然会浮出历史地表。

近一百多年来的中外文学史证明,现实主义的命运遭际中多次、反复出现一种焦点现象 :经由某种宏大理性话语的加持,现实主义被附加上沉甸甸的新质,生产出一系列操作性极强的规则、套路,其话语空间却被挤压得越来越结实平整,在某些历史时期甚至成为铁板一块。与“现实”紧密相连的“现实性”“现实感”等等统一打包升格成“现实主义”。其中如“曾有的实事” 与“会有的实情”(鲁迅语)之间、现实性与想象性之间、现实感与荒谬感之间的隐焉不察的错位与抵牾,在话语板结层下面艰难而顽强地不断渗出、不断裂开。于是在作家那里、在活生生的文学史上,确乎出现了现实主义的“焦虑”(不够现实主义)“桎梏”(过于现实主义),甚至“噩梦”(僵化的现实主义)。或许放弃以社会、政治、伦理、道德等外在名义和目的去任意涂抹修改现实主义这一命题的内涵、外延,放弃将现实主义变成一个理论的万花筒、紧箍咒,而只谨慎地将理论愿景限制在“文学”自身的疆域和时空里,“现实”与“主义”相遇后产生出的特定含义与独特神韵才会显现出不可辩驳的话语魅性,亦会催生出审美意义上的孔武之力和深刻细腻。

从发生学上还原文学史可察公道,文学的现实主义是与其他主义如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的短兵相接中胜出的,换言之,文学的现实主义从一开始确立就与其他主义形成对抗式的对话关系。信奉现实主义,意味着作家无需借助那些非客观、无因果的艺术过滤器,也不去依赖精巧炫目的艺术炼金术,比如所谓形式操练、艺术至上,这些似乎都是现实主义作家主动摒弃的。毫无疑问,现实主义成为百年中国新文学史上矗立起的最大丰碑,也成为最重要的文学遗产,这是文学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真正的现实主义才有资格获得的最终命运。所谓真正的现实主义,是指卸下一切外在虚假需求、去除一切思想指令捆绑之后的现实主义,它能以更加超越性的姿态重构起源之初的文学品质和回到最初的价值原点。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可如鲁迅式的反思批判,可如茅盾式的理性分析,亦可如萧红式的长歌当哭。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家无论身处怎样的历史时空,都有拒绝美化粉饰现实的勇气,有拒绝扭曲亵渎现实的底气,并高度警惕现实主义的降级、降格。像庸俗社会学、机械阶级论影响下产生出的伪现实主义,便将客观真实地呈现现实降格为对客体对象物的粗暴占有和任意篡改,干扰正常的艺术想象和创造,真现实被逼出场外,伪现实粉墨登场, 比如“三突出”“高大全”,这一过程中,作家的现实主义胸襟怀抱、兴味关切降格为暧昧欲望或者功利贪念。追求真正的现实主义,必要抵抗现实主义自身的反面——一切伪现实和伪现实主义。而这,也是当下中国文学生态所呼唤所急需的现实主义。对于如圈子文学、市场推手、文学疲软等当下中国文学生态中存在的一些“病症”,真正的现实主义无疑是一剂“良药”,它所包孕的理性精神的烛照之力使种种病灶病因昭然若揭,使各类文学食客、文学掮客无处遁形。此处所谓现实主义的理性精神不仅包括传统现实主义所依据的科学主义理性精神,也包括走向更高自由的现实主义所倚重的人文主义理性精神。

那么,文学的现实主义如何从必然之境走向更高的自由?借用黑格尔关于本质论的最后阶段——“现实”之逻辑推导,现实主义的当下际遇不单是其在文学史上曲折发展的必然,更应是包含着被扬弃了的必然在内的自由选择,只有达成这样的认知,文学的现实主义才可能迎来更高意义上的自己。现实主义的理论发展史和创作发展史两条脉络皆可作如是观。理论发展上,现实主义曾经衍化出近三十种相关命名,比如批判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等,这证明了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不断自我更新而焕发出巨大的理论活力。创作发展上,真正的现实主义一边与打着各种招牌幌子的伪现实主义做斗争,一边与其他主义做对抗式的对话,这意味着作家们在现实主义创作经验的传递、继承过程中逐步建立方法和观念上的纠偏自觉。总之,现实主义不断地迎接外部挑战和经历自我扬弃,才有可能走向理论与创作双重意义上的自由之境。

面对当下文坛存在的如何写现实、写什么样的现实、如何应对“炸裂”了的现实等等根本意义上的创作难题,现实主义无疑是极具启发性的创作方法和极具指导意义的艺术原则。整理回溯现实主义的文学经验,可知今天的中国文坛能借镜历史之处颇多。如恩格斯所概括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以及他所提出的现实主义就是“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融合”,如鲁迅所激赏的作为“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是“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又如曾试图以现代主义取代现实主义的弗吉尼亚·伍尔夫最终走向倡导二者融合的“狭窄的艺术之桥”......凡此种种,都召唤着更多创作者以现实主义的方法和精神书写本土经验,讲好中国故事,不仅要塑造出“纸上的生命”,还要塑造出“永恒的生命”(爱·摩·福斯特语),为今天的时代和人民留下壮怀激烈的生命之歌、灵魂之歌。

【作者系山东师范大学项目教授、文学与创意写作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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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