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囤粮的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外婆丨人间有味

2020-07-04 15:38:24

[原创文章：www.11jj.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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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可以被工资删除，故事可以被随意忘怀，然而食物欠缺带给人的身体记忆和情绪记忆永远不会消散，它会代代相传。

这疼痛，来自三代人重叠错合的历史，来自历史遥远而静默的深处。

配图 | golo

人世有味丨连载89

冰箱里存着一把带青叶的胡萝卜。在我妈的看管下，我再次检视一遍自己囤积的食物。

这个十余平米的房间，是我在法国疫情封城时代每日的居所。冰箱只有半人高，塞了又塞，挤了又挤，冰箱门一拉开，那些实诚经久的白菜、卷心菜、萝卜恨不到手拉着手、兴致勃勃地蹦出来；冷藏室就是个小抽屉，买来肉，去掉包装，分类切好，盒子都怕占处所，只用保鲜膜包住，一块接一块塞进去，把肉垒成了冰砖墙。

然后就是柜子了。不需要保鲜的食品和干货——面粉、大米、花生，平时根基不怎么吃的豆子，这时都存起来——万一到了实在没有新颖蔬菜的那天，或许可以发豆芽呢。

柜子塞满往后，还有地板。那些能放在地上的蔬菜：洋葱、生姜、蒜、芋头、土豆，各按其类堆放着。看着这些还带着泥土的根茎类食物，我有一种要去火星上生活的幻觉。若是一贯这么囤下去，或许没过多久，整个房间都邑变成我的冰箱那样——门一开，蔬菜水果手拉手和我一路滚出来。

即使这样，我妈仍感受不足。

法国疫情一路头，她就在国内远程看管我囤积食物。平时，不管我买若干新颖蔬菜，她总会盯着我买不到的：“我的娃可怜啊，香菜吃不上！”买来香菜，她又会叹一声：“我的娃可怜啊，韭菜吃不上。”若是一周内我都在吃食堂，没买菜，她的哀叹就加倍沉痛，几乎要落下泪来：“我的娃可怜啊，饭都吃不上。”我妈说这话的时候，就似乎法兰西..是一片荒漠，而我则一贯在挨饿。

于是，每次视频，这样的话都邑成为我妈最后的总结陈词，长此以往，我难免感受焦躁失望，也实在难以懂得她为何独独对食物忧思如斯。

眼下，检视完预备封城的囤货，我妈终于发现我没有买绿色蔬菜，“我的娃可怜啊，连绿叶子菜也吃不上……”她又起头了。

“有啊，胡萝卜叶子是绿的啊。”我分说道，“这叶子好吃，需要的时候还能救命呢。”

“胡萝卜叶子不是兔娃儿吃的吗？这咋吃啊？”

我的心下一动，看来，胡萝卜叶子怎么吃，妈妈是不记得了。

胡萝卜叶子，原本是外婆的食谱。

我还记得一个早秋的午后，那时我六七岁，外婆坐在院子里，面前是一大堆胡萝卜叶子，堆得那么高，都快到我腰部了。外婆坐在木凳上弯着腰，竭尽全力地将细叶择下来扔进一只伟大的铝制洗衣盆——这样的盆子，彼时经常是各家孩子的洗澡盆。盆里的叶子都是碧绿色的，上面覆着一层藐小的白色茸毛，摸起来有点痒。

那时候，天世界昼，外婆都邑带着小板凳去巷口坐着，看看过往的行人，和几个老邻居聊天。只要农民拉着板车来巷内售卖器材，她也总甘心和他们话话农事，顺便买些新颖的蔬菜。那天，农民拉来一车胡萝卜，出门走得急，萝卜从地里拔出后直接扔上车，叶子都没来得及摘。买家只好先选萝卜，拔了叶子再称重。外婆一边帮农民拔叶子，一边打问这些兴隆碧绿植物的去处，据说一会儿就要都倒掉，外婆急了：“你别扔、别扔，都给我吧，我家养着兔娃儿呢！”

农民乐得轻松，将半板车胡萝卜叶全都倒进了外婆的院子——可外婆家哪儿有兔娃啊，能算得上“娃儿”的，也就只有我了。

我蹲在那堆胡萝卜叶前，看外婆手速飞快地处理着叶子，过了少焉，所有嫩叶都已入了铝盆，外婆就像浣洗衣服一样，一遍遍地淘洗：“这萝卜是沙土里长的，叶子里面有细砂，要淘洁净呢。”远处看去，她藏青色的后背在银盆前起升沉伏，似乎一只奋力喝水的小兽。

胡萝卜叶子怎么吃呢？我不知道。但等天色将晚，外婆递给我一个搪瓷碗，碗中高高冒起粉绿色的叶子饭，一股奇香迎面而来。那味道似乎要把早秋刚降下的、暧昧的夜色撕破一个口儿，是那种阳光照在一些芬芳植物叶片上所披发出来的尖利而清冷的气息，其间混同着熟了的麦粉焦香。

碗里藐小的胡萝卜叶片上裹了面，被大火一蒸，变成淡..，叶片软软的，叶筋则轻柔的。再把这胡萝卜叶饭和着小葱一路炒，饭中又间以油香和葱香。我抱着搪瓷碗一口接一口地吃，外婆远远坐在廊下的板凳上，也端着一个搪瓷碗，边吃边问我：“这个饭你还没吃过吧？我跟你说过胡萝卜叶子好吃吧？”她眯眼笑着，吃上几口，持续唠叨：“哎呀，这么好的叶子为啥要扔了呢？”

在外婆眼里，这个世界上有许好多多的器材都能吃，不克随便扔。

我上到小学高年级，外婆的院子被拆了，搬到郊区的一个小公寓里，早年天天都要去巷口遛弯儿的她更是坐不住了。正午一吃完饭，总会提着小板凳去小区花圃旁坐着，有时去老邻居家看电视，有时不知所踪，回来时手里总提着一些市场上不常见的蔬菜。

不出意外，春天老是各色野菜：蔓菁、吃力苣、苜蓿、蒲公英，这些春天的野菜，都是要煮熟后，放进一口褐..薄釉的大瓷缸里。

搬迁时，外婆扔了多少器材，只有这口大缸，千方百计运来，放在客堂最惹眼的位置，一进门就能看到，高到可以把我装进去，缸里存着的，是她奉若至宝的酸菜。

酸菜是我所在的城市常年的吃食，旧时几乎是家家户户留存时令蔬菜的体式，而它的质量与温度和建造工序有关：一不小心，就会发酵失败，悉数坏掉。从新做时，必需找来酸汤作引子，投入新菜，以待发酵。

外婆制酸菜素有令名，以特别酸爽、汤底清澈著称。以前住院子时，就常有邻人来讨要引子，搬了新房后，也时不时有人上门来要，老邻居带来新邻居，每次敲门，外婆脸上的笑容都邑涟漪开来，像是做了一件普度众生的事情。而那口大酸菜缸就似乎一口魔法缸，从来都没空过，也没有坏过，永远也舀不完似的。

多少回，外婆将带来的野菜煮熟投入缸中时，我就趴在缸口，望着碧绿色的菜叶在缸里漂浮、下沉，“过三四天就好了”，她乐呵呵地高声说。我知道，当这些酸菜发酵好时，家里准会吃一顿酸菜面，又细又白的面条沉在清澈的酸菜汤中，野菜制成的酸菜变得黄澄澄的，各有不合的口感和香味，在锅顶用蒜片和干辣椒一炝，只需几小勺，就将香味显尽，再买些韭菜，炒熟浇在面条上，这样的饭，家中隔几日就要吃一次，仿佛永远也吃不腻似的。

除了投进酸菜缸，还有几种野菜会被外婆做成凉拌菜或许晒干。

一种是白蒿，是味中药，别号茵陈。每次她只拿回来一小袋，据说是在野地里挖的。一到春天，白蒿就冒了银针一样纤细的绿芽，藐小的绒毛微微泛着白光，轻轻一掐，就会闻到叶茎披发出强烈的蒿草味。外婆将它在热水中一滚，再将泡好的粉丝拌进去，只需一点油盐，就是一盘极为清爽的凉菜。外婆说，白蒿新芽藐小，隐没在青草间，很随意认错，平时穿针引线都要我代劳的她，采的时候费功夫极了。也是是以，外婆专门细心教我识别过这种野菜的式样。

一年春天，学校组织同窗去山上植树，安歇时代，师长和同窗们一路在野外边吃饭，我一垂头，倏忽看见识上几多白蒿，几乎是不自发地就着手挖了起来，将它们悉数装进我装过午饭盒的塑料袋里。那天回去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一进外婆家的门，就极其高慢地将袋子甩到桌上：“外婆，看我上山植树带啥回来了？”

外婆笑盈盈地打开袋子，“哎呀！是白蒿！我的娃没摘错，一点儿杂草也没有！”她兴奋地提高了嗓门：“我的娃长大了，知道挖菜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获得外婆如许的表扬。带野菜回来，仿佛比得了100分回来都要荣耀风光了不知若干倍。

春天快要以前，掐着春天的结尾，外婆便起头筹备晒野菜。接连几个下昼，她又不知所踪，回来时手中总提着大塑料袋，里面装了被她称为“灰灰菜”的野菜。每次带来一袋，就将它们铺在阳台半臂宽的水泥护栏上，阳光照射下，整个阳台都充溢着介于番笕水和新割青草之间的味道。只是这些灰菜，她从来不吃，晒干后就装进一个大袋子里。

一天，外婆终于说要带我去挖野菜。外婆提着袋子、飞快地在小区各个楼间穿梭，我跟在她身后，几乎都追不上她了。出了小区一角小门，跨过一些被扯断的钢丝网丛，钻进一个围墙上破洞的处所，眼前就是一大块围起来的河边农田，或许是要盖新楼，缺了资金，几座销毁的节减平房大门紧锁着，地上的野草长得都将我的腿覆没了。“你看，这长得最高的就是灰灰菜。”外婆捉来一茎灰菜，我细心一瞧，植物叶杆上灰色的经络在碧绿色中向上延伸着，每片叶子后头都是灰色，植株顶部也泛着一层薄薄的浅灰。

越往田中央走，那边的草就越长，我整个人几乎都要陷进灰菜绿油油的深流中，站都站不稳了，回头看看外婆，她弯着腰，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掐下叶尖最嫩的部门，粗拙而灰黄的指尖仿佛一台小型收割机，似乎不加快速度那块地皮就要消散了一样急迫。

“外婆，你掐这么多灰菜干啥呢？”

“灰菜好吃，冬天做凉菜，掐多一点，你二舅来的时候带回去。唉，我的老二可怜啊。”

外婆口中的二舅，一贯在边远的小县城工作，家中清吃力，肩负重，是她最担心的孩子。

春末夏初，外婆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阳台上晒野菜，又日复一日地持续去采，装满干灰菜的塑料袋在阳台上垒了一个又一个，然而，她口中的二舅却一贯都没有回来。

上了初中，学校离外婆家近，正午我都在外婆家吃饭。

天世界学回来，我趴在桌前做功课，头顶或是倏忽砸下一只西红柿，稳稳落在簿子前，或许不知从哪儿抛来一只苹果，保龄球一样滚到钢笔边，再或许，是一把五香花生瓜子的同化物，天女散花一样从我脸颊边洒落，激起一片盐雾。等我回过甚，外婆已风似的穿过房间趴到了阳台上，佯装不看我，似乎适才的一切和她无关，只留给我一个深蓝色老式夹衫的背影。

有时天降吃食惊到了我，我大呼一声，还没飘到阳台上的她立马回过甚来，见我皱眉瞪眼，她就“嘿嘿”笑了，似乎做了件稀奇写意又有点不好意思的事情，长此以往，乐此不疲。

年数大了，外婆住惯了楼房，和小区外售卖食品的小贩也熟络起来。一熟，买起蔬菜，就逐渐不以个数和斤数角力，而以麻袋和板车来衡量。有好几回，她进门时，身后经常跟着小贩或早年迈院里的邻居大叔，背上必扛着一两袋器材。人一走，外婆就“哗”的一下，把麻袋推倒在客堂里，萝卜土豆滚了一地，堆成一座小山。

有次她买了一箱西红柿，大如拳头小似樱桃，红如朝阳，绿如翡翠，趁我妈还没回来，就塞给我一把：“赶紧吃，不吃就坏了。”

已经吃了五六个的我实在招架不住：“外婆，我真的吃不下了。”

“得空了就吃。”外婆一边走远，一边持续把西红柿抛过来，“你妈问起来，就说给你买的。”

于是，我硬是把一箱西红柿悉数吃完了，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而那些连我也无法匡助“解决”的蔬菜，外婆都邑晒干：茄子、豆角、萝卜……吃不完又舍不得扔，累积起来，再加上晒干存积的灰菜，没多久竟快堆到了阳台房顶。

每次我妈喊着要扔干菜时，外婆就急了，双手护住身后的干菜麻袋，说话声音也高起来：“扔啥呢？这是留给老二的！你们不吃老二吃！”

可二舅一贯没有回来，只是偶然收到他托人捎来的包裹，都是些深山老林的山货，有时是干木耳，有时是核桃，有时是野生猕猴桃。外婆舍不得吃，但会特意留存那些袋子，放到阳台上，晒了干菜，再一把一把默默塞进二舅的麻袋里。

有一样器材，外婆买的时候从来不需要饰辞——每次前脚刚拿到舅舅们送来的生活费，她后脚就会出门，回来时，身后必跟着一个扛着50公斤面粉的小贩。外婆愉快地批示他把面放到家里尚存的空位，门背后、书桌旁，两袋、四袋、六袋，很快就堆成了一座面山。天一热面粉就随意生虫，经常我写着功课，虫子们就在眼前的白墙上做爬行角逐，爬着爬着，就结成茧，再过一阵化为蛾，绕着我翩翩遨游。坐在面山旁边，时间似乎变得很长很长，我仅做着功课，便把好多虫子的生平都看尽了。

家里屯的面越来越多，我妈下班回来，看到面山又大了一圈，必然情绪失控，大吵大闹。可这根基不管用，外婆按例“嘿嘿”一笑，回身又是一袋面粉。

怎么说都没用，我妈便怂恿我爸劝劝外婆。我爸说话，外婆素来都听，他对外婆说：“现在生活好了，米面多得很，菜也多得很，吃若干买若干，别再买这么多了，要不然出虫，最后都虚耗了。”

外婆就平易近民地点着头：“好好好！”

被我爸这么一说，外婆准会消停一段时间，然后过一阵子，趁我爸不留意，又会阴郁“偷渡”一袋面粉回来。

如今想起来，购置粮食对外婆来说，仿佛是在预备诺亚方舟一样。每次带着粮食进家门的时候，外婆饱经沧桑的脸都在发光，似乎冒着刀光剑影，从几近沉沦的阴郁世界里，又救出一个喊叫着的、挣扎着的粮食的命。这时的她是安心的，似乎因着食物生命的囤积，我们全家的命也能得以陆续一样。

再有人说，她就起头絮絮不休了：“都说旧社会和新社会不一样，新社会就不缺粮油了？哎呀！六零年把人差一点饿死了！你们都是小娃娃，晓不得短长！”

外婆口中的1960年，她36岁。那一年春天，她最小的孩子出生了，加上这个新生儿，她已经是6个孩子的母亲了。也是在这一年，家里没有吃的了。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外婆也说不清。只是这之前的两年间倏忽说要大炼钢铁，造飞机大炮，赶英超美，巷子里所有人家的钢铁制品都被收走了。钢铁炼成了吗？外婆说她偷偷去看过，山脚下一个个高耸的土灶，炼出来的都是铁疙瘩，根基就用不了。可家里所有含铁的器具都没了——给孩子们做饭的铁锅，就连最小的炒菜铁铲都没留下。

自家做不了饭，巷子里开了人民公社食堂，所有人都可以去吃，而且免费。外婆就端着碗，带着孩子去吃食堂。一路头，食堂里好吃的真多，白面面条、白面馍馍，人们敞开肚皮吃，能吃一碗的吃两碗，能吃两碗的吃四碗。可是吃着吃着，公社食堂的器材就越来越少了，干饭变成稀饭，稀饭变成清汤。终于有一天，断粮了。

1960年的春末，外婆刚生下孩子不久，家中一口粮食都没了。外埠工作的外公音信全无，捎回家的拯救也断了许久。外婆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坐在床头，床上还躺着除了新生儿以外最小的孩子，我的小舅舅。小舅那时只有2岁，因为没有吃的，干瘦、枯黄，已经有气无力，饿得在床上直翻白眼，而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也在哭着要吃奶。

可家里除了桌子柜子土炕，一无所有的碗碟，一根根木头筷子，衣服、被子这些不克吃的以外，还有什么是可以饱腹的呢？

这或许是外婆人生中第一次，体味到缺粮的绝望。

外婆出生于“旧社会”一个衣食无忧的中产家庭。“旧社会”，是她口中常念叨的一个词汇。

作为独生女，她备受宠嬖，家中好器材都先供着她——吃饭用银勺，穿衣用锦缎。儿时，摄影是新颖事，但她却留下了不少相片。缠足是她幼时小城民间仍然崇尚的传统文化，可她嫌疼，缠了两天就嚷着不缠了，父母也依着她。后来外婆提起这一段还颇为高慢，因为她周围的平辈女子都没她这样走运。自小，外婆就是一个在生活上从没吃过吃力的女孩子，就像今天受着父母宠嬖的好多独生子女一样，对未来的生活布满等待。

年青年头的外婆出落得艳丽，父母千挑万选，最终把她嫁给一身手艺的外公。外公虽在外埠工作，但在城里置办了房产，婚后生活也十分殷实，就在自家的院子里，看孩子一个个出生。

后来，外婆在大街上亲眼目睹熟悉放军进城，“新社会”来了，外婆满心等待着。人们都说，新社会和旧社会不一样，女人能识字，能从家庭中解放出来，能工作，男女平等，人人都有饭吃。至少，她这个家庭妇女，因为不识字，在扫盲运动中被送去上夜校，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在巷口供销社里分配了点儿工作。“新社会”初年，虽然历次风波让多少人失去自由，也失去了旧日的财富，可外婆的生活依然充足平静，甚至新颖了不少。直到1960年。

若是历史没有排山倒海，一个36岁、家景殷实、刚生了孩子的女人，会遭遇什么呢？她应有家人无微不至的照看，满怀着新生命带来的疲惫和喜悦。可是，当灾难降临，摆在这个女人面前的唯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们，缺失的丈夫，匮乏的粮食，和在饥饿中生病死去的周围的人们。

在人祸天灾面前，她也成了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60年以前了，那一代人一批批老去、消亡。河流般的时间，冲垮带走了一茬又一茬其间生长起来的人们，饥馑的创伤故事也逐渐被人删除、淡忘，杜口不提。外婆不在，也已经20余年了。

如今消费社会中万花筒似的雄厚物资，让我认为它就是昔在永在的人类盛景，正如年青年头的外婆昔时面临着“新社会”一样的笃定和期盼，直到疫情来了。

法国封城前两天，当我拖着箱子，背着背包，和黑压压的人群一路在超市抢购食品时，当我起劲在自己的记忆模式中寻找那些易于保留的蔬菜，留存食品的法子时，外婆淘洗胡萝卜叶时那一路一伏的背影就似乎一个启迪，又一次展现在我眼前。

封城不到一周，法国超市货架上所有谷类粮食和酵母就悉数畅销了。待在家里的人们，终于恢复了先前的手作传统，自己做面包、甜点，对面粉的大量需求一度导致供给休止。面粉的断货让多少人感应大事不妙，稀奇是华人社群。

华人的饮食习惯和法国人不合：法国人用面粉做面包，仅作为前菜，是主菜和奶酪的伴侣。而华人以米面为主食，又有“民以食为天”之传统，主食买不到，即使其他供给仍然充沛，也有种天塌了的感触。人们纷纷起头囤米、囤豆子，以及各类各样能够饱腹的粮食，附加以鸡蛋、牛奶等。

封城后每次购物时，一早进入超市，就能看到货架上一无所有的粮食区。周围的人们，有的像疯子一样，加快速度将成堆的食品塞进自己的购物筐中，有的甚至可以扫掉半个货架的库存，让人不禁更主要了。就连网购，面粉也是瞬间秒杀。就像外婆一样，预备最后日降临。

我妈得知我只买到2公斤的面粉时，几乎每次视频都要落下泪来：“面买到了吗？这点咋够啊，我的娃可怜啊，要挨饿了。”

虽然我奋力注释我此外贮备充沛，不会挨饿，可我妈总像没听见一样，络续频频着那句话。

我总在想，60年前，不只没有面粉，就是其他可吃的，也一点儿也没有。地上的野菜被人挖光，有的处所树皮也被扒光了。我的小舅舅躺在床上快死了，外婆也挨着饿，怎么办呢？她哭求着身边熟悉的所有人，终于有个老邻居千方百计弄到半个拳头大小的一点儿玉米粉，最终将小舅舅救活。

“我的娃可怜啊，没有饭吃。”这句话，何尝不是那时外婆对着襁褓中的新生儿，一遍又一遍念叨着的话；又何尝不是她每一次择野菜、囤粮食、晒干菜的时候，念着、想着那些挨饿的孩子时心中迸发的说话——不论时间以前多久，作为母亲的她在未来面前预备得似乎永远不足，不论孩子多大，她似乎永远也没把他们喂饱似的。

此刻，谁人襁褓中的婴儿——也就是我的妈妈——早已长大。面临灾祸，她也一遍又一遍、无意识地频频着外婆曾经说过无数次的话，只是时移世易，她或许都没有发现而已。

外婆在的时候，总喜欢趴在阳台上吃水果，边吃边等妈妈下班。吃完，就将果核埋到花盆里，从不丢弃。每隔一天，就像给我丢吃的一样风风火火端一瓢水，“哗”的浇下去，整个花盆都下起了雨。

饶是如斯，花盆中照样递次长出了梨、樱桃和苹果苗，从小苗越长越大，又细又高，阳台容不下，只好移到小区花圃里。直到如今，每逢夏天，小区孩子们总爱在那些树上爬上趴下，摘新果子吃。外婆吃过的水果，不知为何稀奇随意长成树苗，而那些面孔新颖的孩子们，生怕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果实，其实来自一位曾经挨过饿的母亲。

封城后，当我起头负责视察邻居阳台上的生活，看着他们给一丛丛毛竹、一盆盆三色堇和玫瑰浇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窗台上，竟只种了齐全的食物：小葱、欧芹、香菜和大蒜，若是需要，可以随时剪下来调味；家里的盆景是一只菠萝头，也只是每两天浇一次水，比来还发了新芽，或许将来可以长出菠萝；而我同时起头了水培生菜规划，为买不到绿叶菜积极预备着；至于胡萝卜叶子，更是小心汇集起来，做成胡萝卜叶饭，就连腌酸菜的玻璃瓶也预备好了。

纵使过了这么多年，纵使我走了这么远，我竟也不知不觉继续了外婆的习惯和创伤，一点点汇集食物，一点点预备着灾祸光降。

我也才领略，历史可以被工资删除，故事可以被随意忘怀，然而食物欠缺带给人的身体和情绪记忆，却永远不会消散，它会代代相传。而疫情封城缺粮就犹如一个催化剂，触动了我基因深处与食物相关的恐惧记忆。我仿佛看见一个连结以前和未来的纽带被续上，沿着它，我从新熟悉了外婆的创伤，也终于懂得了妈妈的哀叹。可同时我又感应无名的疼痛，这疼痛一身霜雪，脚步敞亮，来自三代人重叠错合的历史，来自历史遥远而静默的深处。

编纂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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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玮

行者，人类学研究者。

以有尽之人生，写无尽之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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