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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和普华永道是不一样的

老同学去了审计界的四大，两个星期后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已经加了七天班，看过的案卷堆起来，得有一套《追忆似水年华》这么高了。想起这事的时候，我正手擎一本《与普鲁斯..度假日》，屁股底下是一把四条腿的椅子，但我就好像躺在云里一样漫游。

多么的不同啊，与普鲁斯特可以共度假日，与普华永道只能一起加班，与普里斯通能干什么？不敢想下去。

《追忆似水年华》，三千多页，也不是极致的长度，比如英国人安东尼·鲍威尔的十一卷本《随着时间的音乐起舞》就比普鲁斯特的书还长，然而文学价值就低《追忆》远矣。正因为这种定论，全书的第一卷，，第一句话的第一个单词——“longtemps”，意思是“很长一段时间”，看上去都显得意味深长，仿佛婴儿脱离母体时身上带着的胎记，预言了他未来能飞得够高，蹦得够远。

普鲁斯特有必要写得这么长——大才子让·柯克托先生则干脆说：“有些短小的作品显得很长，但《追忆似水年华》在我看来很短。”罗兰·巴尔特用了一个饶有趣味的词：“喂食”，来界定普鲁斯特的写法，也就是说，普鲁斯特是先拟出一些片断，再围绕每个片断不断增加剧情的，就好比一个个墨点子在宣纸上洇开。

在《与普鲁斯..度假日》这本书中，所有的作者——他们都是“《追忆》迷”——都为这种写法取得的效果所倾倒。文学理论家安托万·孔帕尼翁称，如此的写法，给小说创造出“迷宫一般的时间”，这足以让活在线性时间之内、无法脱离先后顺序的人们所心驰神往。

我们都在一天天变老，而普鲁斯特给我们以信心，告诉我们过去的时间不会虚掷。这当然不是说人人都会写、都必须写那么长、那么漂亮的书，但事情奇妙的地方就在于，打开《追忆》，进入其中，分享普鲁斯特的真实的和虚构的记忆，我们就会感到活在了另一段时空里，而这段时空无限延续着我们在此间的生命。同时，读《追忆》所投入的时间和获得的体验，又会成为每个读者之后“追忆”和力图“重现”的对象。因此，作者们使出浑身解数来描述普鲁斯特的功绩：孔帕尼翁赞美他“制服了时间”，让-伊夫·塔迪埃称普鲁斯特“使我们从自身中解放出来”，尼古拉·格里马尔蒂看到，《追忆》中的爱情是“一种注定会失望的希望”，越是接近，就越是逃离，可以说，普鲁斯特通过揭破爱情的真相来鼓励读者加入到爱情的体验之中。

普鲁斯特也是个膈应人，他说作品独立于作者，不应比对作者生平来解读作品，可是他写这么一本回忆往事的书，就是逼迫读书的人来好奇他的生平的。对此，钱钟书哪怕搬出他赫赫有名的“鸡蛋论”，也是要被轰下台去的。

事情就这么简单：拒绝去了解普鲁斯特，就不配自称熟悉和喜欢《追忆》的人。在《假日》中，普鲁斯特不算长的一生与他备受反省的性格缠绕在一起，令人目迷五色地丰富，他是小说家，评论家，社交家，哲学家，画家，时尚风俗的鉴赏家，当然也是一位敏锐的社会观察家。热罗姆·普里厄尔称，一个同时拥有诸多面向的人物，尚不足以称“复杂”，关键在于，普鲁斯特对自己的每一个面向都有认识，这使得“我们在追寻他，但他总是逃脱我们的视线”，他是个“流失的人”，是钱钟书闷头抓起的一把鸡蛋清。

这种对人的追寻，和普鲁斯特的回忆一样，径直打开漫长无边的篇幅。人是可以穷尽的吗？回忆又是可以穷尽的吗？一个时间点通往另一个时间点，再通往下一个时间点，一件物品——就比如那著名的“玛德莱娜蛋糕”吧——会洇出一片记忆，那个记忆中的某件物品又会洇出新的一片记忆。这是一种洋溢着母性的阅读体验：眼看着一块接一块的床单被尿湿。2014年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人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我读他的书，就觉得他咬着奶嘴，跟着普鲁斯特后边走，他每写一本书，就要重复一遍“寻找失去的时间”。倘若说给莫迪亚诺授奖，是为了致敬普鲁斯特，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普鲁斯特1922年就去世了，评委的反射弧不只是过长，而且这根弧线是由好几代评委堪堪接起来的。

这本书中我最偏爱的一部分，是拉法埃尔·昂托旺所撰的“普鲁斯特与哲学家”。尽管普鲁斯特经常否认，但他无疑是个哲学家，他所讨论的主题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美”，“这种美不符合任何一种理论但表现出来，它的出现既是无法解释的谜，又是明显的事实”。于是，昂托旺在《追忆》与其他哲学家——尼采、蒙田、叔本华、加缪——之间寻找联系，看谁影响了普鲁斯特的，普鲁斯特又影响的谁……都说《追忆》是座宝山，就它能够滋生的论文数量而言，确实是个大个的宝贝，但若想要像某人读红、某人读金那样玩穿凿附会的把戏，《追忆》可也没留下机会。读它就是度假，热衷于发现为官之道、生财之法、职场之术、人生指南的人，还是省点力气留着加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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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云也退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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