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散文||张金凤:老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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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原文来自:www.11jj.com]

张金凤,中国作协会员,青岛文联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散文》《北京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曾获鄂尔多斯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孙犁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多项全国征文大奖。出版散文集《空碗朝天》等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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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瓢 

张金凤

泛着古色、大小不一的瓢挂在土墙上,像极了那些岁月里的老脸。这些脸谱橘..的、土..的、古铜色的、黎红色的,丰满着时光的画轴,生动着岁月的故事。瓢身上那些丰润和色泽被时光吸干了,被风吹散了,那些被灰尘浸染了的底色如今陈旧如一卷古书。风吹书动,老瓢在墙上微微侧了一下身,半部乡村史便暗涌了一下波澜。

乡村屋檐下的瓢,那一张张老脸,似乎耳语着,也似乎在倾听着。

瓢的一生盛放了太多东西。瓢的终生像吟哦着的岁月长调。从一颗水嫩嫩的菜芽儿长到青蔓如瀑,结出一个个嫩葫芦,最后在秋天里成熟得坚硬如磐石。接下来的岁月,它以坚硬骨骼的恒久存在,托起一只瓢跌宕起伏、充满传奇的一生。

挂在墙上的瓢老了,老了才有岁月的故事。

“栽棵葫芦爬上墙,养个闺女像她娘。”民谣里的葫芦行走得鲜润如飞,但是一脚迈进深秋,它就一分为二成了瓢,瓢才是漫长的乡间时光的见证者,流金岁月的参与者。葫芦瓢在捉襟见肘的岁月里,担当过重要的角色。一扇干透的瓢很轻,却盛满了厚重的岁月,舀过多少斑驳的时光和细碎的生活啊。

南风里,屋檐下的老瓢脸色有些不易觉察的鲜润。潮湿的季候里,女人们从河滩挖回些金黄的细沙,准备育秧。多么熟悉的生活场景。接下来,三月的雨将陪它一起缓慢咀嚼往事,一起回忆和絮聊童年的故事。

那是初春,南风乍响,一颗颗葫芦籽在老炕的炕尾从梦中醒来,满身的骨骼在嘎巴作响,激情像岩浆一样,似乎要把自己的躯体撑爆。

它钻出细沙的迷宫,露出一对碧绿的子叶,看护的女人立即给了它一个乳名:葫芦。她将心中期许的福禄生活的符咒,贴到了这小小绿芽身上。葫芦,它默念着、珍爱着自己这个满盛着光泽的名字,神气傲然地攀援生长。

乡下女人每年都会在墙脚下栽种几墩,或者是将几个葫芦籽埋进暄软的湿土里细沙里,任它感知着风的寒暖,选择出头的时辰;或者将葫芦育秧在屋内一个漏水的旧盆子里,等它腰身渐渐壮了,再栽移在墙脚根、篱笆边。

经过迁移的葫芦棵绿莹莹地攀援而长,很快与众多藤蔓一起雄踞在墙头上、草垛顶,俯瞰着鸡鸣狗叫、锅碗瓢盆交响的乡村生活。

在乡下,你似乎很难给这个叫做葫芦的少年分类。是草吗?野性十足,飞檐走壁、攻城略地,颇有几分草上飞的习气;是菜吗?油盐酱醋、爆炒凉拌,定然叫你吃得空碗朝天。可是,乡下女人不舍得拿它下锅。乡下菜品很多,菜园子里翻着花样:韭菜菠菜油菜茼蒿芫荽芹菜土豆扁豆豆角白菜萝卜,都排着队进灶房呢;篱笆根、墙头上有上搭下挂的各种吊瓜蛇瓜拉瓜苦瓜梅豆;咸菜缸里还有腌下的辣菜疙瘩萝卜条白菜帮子;灶桌下还有半坛子酱。为什么偏偏拿葫芦下刀,乡下女人舍不得拿嫩葫芦做菜。葫芦一直在秋光里长着,长得胖头大耳,长得腰身壮硕,长得脊骨铿锵。

它听见一个慈爱的声音在耳边念动咒语:要想成就梦想,就得剖开自己。一只饱满的葫芦早就预备打开自己的胸襟,接纳世界的芬芳。

破锅自有破锅盖,弯刀对着瓢切菜。每一样事物都有自己的道理和体系。长成一只硕大饱满的葫芦才只是生活的开始,真正的江湖行走从锯开肢体那受刑的时刻开始。

一只葫芦劈两半,一家打墙两家好看。一只葫芦长成两个瓢,要经过漫长的时光浸染、风霜打磨。刚刚坐果的葫芦只是一个小妞子,随时有凋萎的危险。如果它开花的时候正好是阴天,雄花的脚步差了那么一点点,或者飘散的细雨隔断了鹊桥相会的脚步,蜂蝶也懒得来成全,一只葫芦妞的前途便是暗淡的。葫芦是最讲究协作的,面对种种可能阻碍繁衍的沟坎,它在捧出一朵雌花的前前后后,会打发一个班的雄花吹吹打打、鞍前马后地服侍。坐住了果的葫芦要小心翼翼地长大。它太嫩了,顽皮的鸡一口就能啄穿它,淘气的蚂蚱一脚也能蹬掉它,就连一阵风有时候扯着其他植物的叶子,也能把它嫩生生的脸擦块皮、留个疤。葫芦最怕小孩子的手,那小手看见大头葫芦好玩,随手就掐了下来,或者因为喜欢,去抚摸一下。这种爱是残酷的伤害,一只被抚摸过的葫芦,很难波澜不惊地继续它的生长旅程,有的就此打住生长的进程,慢慢缩水干枯;有的,还活着,但是伤了元气,就那么大的个子长到老。所以葫芦蔓子上开始坐葫芦的时候,乡下的母亲嘱咐孩子,不要对小葫芦指指点点,一指它,它就哑了。母亲还想方设法把周围的大叶子扯过来遮挡葫芦。当葫芦长起一定个子的时候,乡下母亲竟然也去抚摸葫芦,她看重一只齐头齐脑的葫芦,腰身匀称,脖子扁长,看看就是趁手的模样,不能让它再长了,这样大小做面瓢正好。于是她用洗干净的手把这只葫芦轻轻抚摸着,表面的绒毛抚摸掉了。这只葫芦也许有个远大的梦想,想长成今年院子里最大最美最诚实的葫芦,可是它的梦想破灭了。这只被限制了个头的葫芦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它把所有的精华用在葫芦壳子上,长成了一只硬度响当当的葫芦。另外一只葫芦在横斜的一条蔓子上,它略大一些,也被主人用手掌上的咒语限定了尺寸,那是她要重用它,让它担任一只水瓢的神圣职责。谁不知道水瓢是最受主人青睐的宠儿,一天到晚无数次抚摸,派它差事。

墙头上草垛上那些葫芦,大大小小地长起来了,有的规规整整,身量标准,有的略微有点歪,有的被蜜蜂不小心蹬了一脚,多少有几个斑点。深秋里,院角几个留瓢的葫芦早已熟得绣花针扎不进,摘下来找木匠一个个锯开,掏出饱满的种子、新鲜的瓤子。葫芦种子像整齐的牙齿,悄悄地咀嚼着岁月的芳香。将生瓢放进大锅里煮透,依次摆在窗台上晒葫芦瓢,一张张笑脸在屋檐下承接阳光的锻打,褪去葫芦的胎痕,一步步走向成熟,走向瓢的风骨。一只瓢,仅在架上经过阳光的暴晒,经过秋风的捶打还远远不够,不经过滚烫的蒸煮,它的心性是不牢靠的。只有经过了这赴汤蹈火的考验,它才不会走形变节。

葫芦开出的瓢叫葫芦瓢。从前的乡下,没有那些铁瓢塑料瓢等器皿。所有的葫芦瓢,都简简单单统统叫做瓢。

各种各样的葫芦瓢,走进各种各样的家庭,成为各种各样的器皿,担起各种各样的角色。农家的角角落落,瓢无处不在,生活的经横纬直,无不靠瓢打点。

炕头上的瓢是神圣的。吃糠咽菜的岁月里,吃白面饽饽是奢侈的事。白面罐里有只面瓢,在最神圣的时刻,舀出麦面蒸饽饽。蒸饽饽吃要用引子,引子生成糊子,糊子和面之前,要取它顶头最有力的酵母种子揉成一团面疙瘩,碾成厚厚的饼,包些面,做成老面荷包,是下一次蒸饽饽要用的。老面荷包放在炕头上,被干净的包袱包裹着,用干净的面瓢扣住,让它在炕头上慢慢发起来,发得像个胖娃娃的时候,就送回到面缸里贮存。瓢呵护着酵母传宗接代,它的用途大不大?面瓢带着它的小麦面,在炕头上蹲守。一锅饽饽用几瓢面,做成多少个饽饽,当家女人心里明镜似的,小巧的面瓢从来不出差错。面缸空空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难为死当家的女人了,面瓢厚起脸皮跟她一起出使。荣辱与共的岁月,伸瓢借一瓢面没什么大不了,瓢安慰着端瓢的羞涩女人,咱只要平瓢进,尖瓢出,这个村庄就没有借不出来东西的道理。

春天的鸡雏被风寒侵了,被湿露打了,被小孩子不小心踩到了。奄奄一息的鸡雏,还剩一口气。主人将鸡雏放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拿只粮食瓢扣住,拿根筷子,不紧不慢,轻轻敲打一小会儿,像一个神秘的仪式,然后自管忙去了。也许晚上睡觉的时候,揭开瓢一看,鸡雏精神地站在瓢里,像混沌中要开天辟地的盘古一样,正用尖嘴巴在啄瓢。

灶房里有瓢吗?当然有。水缸是一日三餐的源泉,一只水瓢守在水缸边,刷锅洗碗要用水,洗菜淘米要用水,添锅蒸煮要用水,下饺子煮面条要用水,每一次都离不开水瓢搬运。水瓢搬进水也搬出水。刷锅水要从锅里舀出来,离得开水瓢吗?一锅面条连带汤水要盛到大盆里端上餐桌,离得开水瓢吗?从野地里回来的人,见水罐里没有水了,捞起水瓢舀半瓢凉水就咕咚咕咚灌进肚,这些都离不开水瓢。水瓢最得意的是,它还能当水罐的盖,不用它舀水的时候,它就坐在水罐的顶口上,安闲,静默,像一个盘腿打坐的修行者,呵护着一罐开水的清纯。水瓢还跟着水桶出征。春天栽地瓜的时候,瓢端着金贵的水,给每一墩地瓜半瓢安家的盘缠、活命的资本。干旱的日子,水沟里都干了,水面翻不开一只水桶的跟头,主人从这个水沟舀半桶,再到别处寻。水瓢跟主人一起四处淘换着栽地瓜的水。每一次从石头缝里和砂粒深处舀水,瓢都被摩擦磕碰。也许一只出征过的水瓢,归来不是满身勋章而是满身伤痕,也许栽完地瓜,它就退役成一只舀猪饲料的瓢了。

曾经的水瓢不寂寞,因为粮仓里瓢最多,它们可以组织一场交响乐了。舀粮食的瓢、舀草面煮猪食的瓢、舀面做饭舀米熬汤的瓢。就连喂鸡也得端个瓢,盛着粗糙的带虫眼的秕谷犒赏三军。烧火的灶台下也有只瓢,一旦柴草里发现遗漏的花生、豆粒、弱小的苞米棒,都由瓢来清点回收。鸡窝边都有瓢的身影,一只瓢记录着每天家禽的业绩,红皮的白皮的双黄的鸡蛋,乘着瓢的小船游进草屋。

有时候,一张瓢落在一个贫困潦倒的人手中,成了它贫贱不离的伙计。他端着这只羞涩的瓢,破帽遮颜,一根棍子支撑着活着的信念,他靠瓢讨要着百家饭食,用一户户的冷饼子热黏粥继续支离破碎的生活。这只瓢内心羞愧,它知道伸手索取是多么难堪的事。它也知道,颠沛流离、贫病交加的主人这时候多么需要一瓢简单的活命口粮。

在乡下,瓢不仅仅是一个器皿,更是一杆秤。邻里之间你来我往,借来还回,瓢在交往之间就衡量出了人心:谁是大度的,谁又是耍心眼的,瓢有数,端瓢的人也有数。一锅煮地瓜要添几瓢水,煮五口人的饺子要添几瓢水,端瓢的女人知道,瓢也知道。女人不在家的日子,每顿饭都把地瓜煳在锅底,男人挠挠头说,我也是添了一瓢半的水啊。女人就笑了。一瓢水端多平,手最有数,给公公婆婆送多少饺子,给娘家侄子包多少喜钱,女人有数。

瓢也有文艺范儿。这家的男人是个老艺人,冬闲的时候,一帮后生围着他学唱戏。唱戏得有板鼓啊,主人取过瓢,这不是一个顶好的板鼓吗?哒哒哒哒呔、哒哒哒哒呔,竹筷的脚尖在瓢的大肚子上跳舞,这简朴的舞台演绎着金戈铁马,吟诵着流水落红。瓢蒙头撅腚地趴在那里,它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咿咿呀呀的叫板,跌宕起伏的节奏,那时候它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板鼓,自己就是一个戏台,自己就是最精彩的戏。一只瓢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得意的是那年陪伴一帮人唱《红鬃烈马》,唱《龙凤呈祥》,那些金戈铁马好像它亲身经历过一般。看,瓢掀起自己的衣襟,露出带针脚的肚腹:敲破了我肚子的那个冬天,他们学会了三出戏呢。破了旧了怕什么,活一辈子不就是赚些精彩的经历吗!它感念那个把它缝补起来的女人,一只瓢,兜不住水还可以兜面,兜不住面还能兜住米,最后还可以盛糠盛菜……总之不能轻易走下舞台。

一只被改装的瓢结实硕大,做水瓢有些大。那灶间的女人端起一瓢水就紧咬牙关,终于有一个更合手的水瓢来替换了它。冬天来的时候,男人拿起那只瓢,反复掂量,眼睛冒出明亮的光泽。正好,敦实,合手,不大不小。他找到木匠,钻头对准它的底部狠命地钻,仿佛要将它穿透。底部七八个孔洞的瓢,就像被..的男人,在世间,它将以一个什么身份存在呢?它被端进粉坊,一块块半流淌的淀粉浆块投进它的怀抱,它刚要抱紧这温暖华润的姐妹,端着瓢的人,另一只手在捶打那粉浆。它们哪里去了?它们从它的孔洞里走掉了,拥挤着成为长长的粉条,,在滚锅的水里扎一个猛,就窈窕动人了。漏粉的瓢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喜欢上被人捶打,它将那些粉漏得匀称透明。慢慢地,它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只滴水不漏的瓢。严密和损漏都是有价值的,只要人们需要。

最难过的瓢莫过于一只驴屎瓢。乡下人损人的时候,往往这样说:看你撇着张驴屎瓢嘴。驴屎瓢肯定是很难看的,是瓢里的下下品。俗语说,懒驴上磨屎尿多。驴还真有这个毛病,麦棵子在场院里晒焦了,要套上驴拉起碌碡打麦场。驴带着眼罩,在场院里一圈一圈机械地行走,突然尾巴就翘起来,不管不顾地就要拉驴粪蛋。场院里铺展的可是喷着醇香味的高贵麦粒啊,是人们最尊崇最珍惜的细粮,怎么能让驴粪蛋这样的肮脏之物亵渎和污染呢?牵驴的人早有准备,急忙跑过去,从驴脖套那里拿起驴屎瓢,将驴粪蛋稳稳接在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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