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当年插队的地方，再读欧阳修《泷冈阡表》 | 祝振玉

[原创文章：www.11jj.com]

[好文分享：www.11jj.com]

泷冈在江西要地永丰沙溪的凤凰山麓，离县城或许七十多公里，北宋时属江南西路吉州府，因为是北宋名公欧阳修的桑梓，更因为《古文观止》里他的那篇《泷冈阡表》而有名。昔时我等常识青年来到永丰之时，从县城到沙溪，要翻越岧峣瑶岭，汽车盘山而上，单程也要半天光景，现在开通了地道，一路畅行，个把钟头就到了。满目的野外和丘陵，在朝阳下一片金黄，恰是华实蔽野、黍稷盈畴的时令。四十多年以前了，我已离开文字职场，正奔向从心所欲的年数。虽不复有昔时的意气与神往，但踏上曾经的青春故土，寻访失落的岁月时空和人生点滴，也算是在桑榆暮景打开一扇新的生活之窗。

泷冈是欧阳修安葬其皇考先妣的所在。“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古墓早已圮废，但欧公为其父亲所撰的《泷冈阡表》却千载立名垂范千年。泷冈周围的西阳宫里，至今留存着留有欧公阡表手迹的青州石碑。西阳宫本是个道观，后人因避其父亲名讳，调换为宫。拱门上方的“西阳宫”三字传为清康熙皇帝所书。此处虽有名闻遐迩的欧公遗迹，但比起四川眉山的三苏祠来却要冷清好多。因参观者不多，且所在僻远，缺乏营运的价钱，故西阳宫并没有对外售票。只有欧氏的后裔，自愿捍卫清扫。因内陆友人指引，咿呀门开，宫内是一座三殿并列的古建筑群，拜别是欧阳修祠堂、泷冈碑亭、泷冈书院，不过都是明清时代重葺、近年复修的遗迹，宋代若何，已弗成推究了。可看的是碑亭正厅中央，玻璃罩子里那座标注为全国重点珍爱文物，高2米余、宽1米许，刻有《泷冈阡表》的石碑。虽是千年前的旧物，因为珍爱适合，其笔迹至今未磨泐漫漶。文人诗人对此好评如潮，论书法是稀世珍品，评辞章是千古范文，将之与唐韩愈《祭十二郎文》、清袁枚《祭妹文》一路，称为古代三大祭文。

欧阳修四岁失怙，四十七岁时在田花匠母忧结庐守孝时，撰写《先君墓表》，论说家世惦念父母。熙宁三年（1070）欧阳修将该表再加改削，更名为“泷冈阡表”。这年也是宋神宗升引王安石主政，革故鼎新，全力履行新法的起头。欧阳修和王安石虽然私交不错，但政治立场倾向保守，看到自己在朝中难有作为，便找出三条告老退休的情由：个中第二条说自己“尝用于时，而讫无称焉”；第三条坦陈自己“既老且病，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度之荣禄，是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六一居士传》），于是决心回田园归祭父母了却夙愿。在撰文、勒石、树碑，完成了报恩尽孝的人生大事后，欧阳修回到颍州（今安徽阜阳颍州区）西湖，在自己选定的退养之地，做他的六一居士去了。

在这篇精心结撰的文章中，“有待”二字最是关纽。欧阳修此番回田园，距离其祖先亡故已经六十年了，或疑其何以此时才来树碑致祭，岂不有违孝道？所以文章头上，便以“非敢缓也，盖有待也”剖明，然后借其母之口，回忆父亲生前事迹及对自己的希望，最后以自报历任官爵结束。就碑文来看，合体合规。其“有待”之意，就是认为以前昭告父母、勒石立碑的时机还未到。如今佩鱼服紫处尊居显，不负父母生平等待，有了告慰双亲的成就，才山程水驿迢递千里，怀着“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无极”（《诗·秦风·菁莪》）的情怀，驮着青州石碑衣锦还乡，在称颂父母养育之恩、尊贵高声德性的同时，也在双亲灵前交出了自己一份超卓的人生答卷，实现了《孝经》所说：“立身行道，立名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全文舒卷深情，明写父亲德性仁政，暗叙母亲贞洁劬劳，育人有方，最后写及自己位隆身贵，光宗耀祖。碑文可谓一石三鸟，仁人节妇孝子都写到，忠孝节义的儒家核心价钱观概全了。《文心雕龙·章表》：“表者，标也。《礼》有《表记》，谓德见于仪。”《泷冈阡表》为后代树立了儒家忠孝节义的精神标杆，也为内陆的乡土文化建起了道德牌楼。

在乡土文化中，圣贤事迹还总陪同着民间传说：欧公在都城任上撰文勒石，经鄱阳湖送回桑梓，龙王求见墨宝碑文，因兴风作浪沉碑于湖，读后称赏，还稀奇在《泷冈阡表》中“祭而丰，不如养之薄”的句子上画圈。此语主张在平时生活中践行孝道，也成了后世厚养薄葬移风易俗的倡言。清代永丰知县李金台因之写诗道：“六一文章擅一时，孝思犹重泷冈碑。谁知贝阙珠宫里，也爱人世绝妙词。”

革新开放以来，欧阳修一贯是永丰成长观光振兴村庄的一张手刺。“欧公桑梓，休闲福地”，内陆官员为兜揽八方客人，施展名贤效应，不单在县城兴建了永叔公园、欧阳修纪念馆，命名了欧阳修大道、欧阳修广场、欧阳修幼儿园，甚至连县城最好的宾馆也取名“六一居国际酒店”。还规划“打造集历史传承、文化交流、人文教育于一体的欧阳修桑梓——沙溪西阳宫景区”。欧阳修如地下有知，是否兴“吾德不孤，斯道有继”之叹？

七十多年前，费孝通教师在其《乡土中国》中提出“乡土重建”命题，这一历史课题如今又横亘在人们面前。欧公桑梓，是个不通铁路不通水路的山区县，大量青丁壮外出务工，不少常识精英往大城市成长，造成内陆人才流失，村庄生齿老化，留在桑梓的，又多汇聚县城，乐不思乡。如今的农村，已经不是衣锦还乡的去处了。想起几天前回到昔时下乡的知青点，正本栖身的土坯房早已拆除，代之而起的是新式瓦房和西式小楼，昔时生客来访时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也消停不少。村里我昔时的房主小弟，现在已年过半百了，见了我还依稀认识。城乡他乡，风月同天，叙过频年契阔，他递上一包山里的野竹笋干，示知其父母均已谢世，儿女在省城南昌成长，自己待农忙后，也将去那边和小辈团聚。临别唏嘘，一路走来，山道村子，仅有妇孺容身、白叟蹒跚，村头上白垩粉墙涂满“振兴村庄”的标语，为留守的乡亲们许下艳丽的成长愿景。

沙溪因瑶岭阻隔，加上距离县城遥远，似更落寞衰退。不过，对比于县城的大厦通衢，泷冈的西阳宫，夕阳下的碑亭，还依罕有渺远的古风。然则，形式上的追怀与纪念，难掩乡土文化的苍白与无奈。就欧公倡言的厚养薄葬来说，城市化潮流中，农村白叟的处境与归宿，一贯牵动着朝野上下的心，因为整个农村养老保障系统尚十分微弱，要让他们的后代悉数经受起厚养的责任，实在是勉为其难。不少人长年务工在外，居大不易，连“常回家看看”都是奢望，遑论平时的省亲孝顺厚养了。至于薄葬，则不单政府首倡，也是势所必然。江西偏远的山区，还遗留入土为安的习俗，于是收缴私藏的棺木，也成了内陆官员肃除陋俗的工作义务。白叟固守乡土，或老幼相守，或孑然一身，撒手西归时，子女远道奔丧，难免往来急急。从今而后，前辈的坟头，也可贵有人来烧香致祭了。费孝通教师曾提出，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乡下人离不开故土，其族群是固化非举动的。但时过境迁，在当前社会经济成长的城镇化大潮中，这一熟悉的底细发生了根基性的改变，竖立在农耕文明宗族社会差序式子底细上的孝道，越来越难让其儿女们身体力行。《泷冈阡表》所宣示的仁爱孝义、尊亲厚生、情系乡梓的精神也在人们心中渐行渐远。费孝通教师以前还认为，在乡土社会中，人们的社会关系首如果靠“礼”而不是靠司法来调节，维持礼的规范是传统，实现公序良俗的手段是教化。如斯看来，在经济培植中挖掘优良传统文化，用合适的接地气的伦理道德滋养一方水土，陶冶一方心灵，规范一方行止，至少是“虽不克至，然心神往之”，也是传承先贤重建乡土的一个需要课题。所以，沙溪泷冈的欧公故址和遗迹，不单仅是一份珍贵的观光资源和商品社会的历史点缀，而应该在新农村的精神文化培植上，也有它的一席之地。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时届黄昏，陪伴的同伙相问，何以远离四十多年才重游故地、瞻仰泷冈，亦戏答曰：“非迟也，盖有待也。”前人致仕，我等退休，出处不合，其归一也。“乃瞻衡宇，载欣载奔”（陶渊明《归去来辞》），藉高铁之利器，访先贤之胜迹，发思古之幽情，叙农村之巨变，探城乡共进之道，不亦宜乎！

泷江乃赣江支流，泷冈因泷江而得名。红日西沉，清辉初上，“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前人”。逝者如斯，泷冈和西阳宫渐次消散于夜幕之中，汤汤泷江如大道之行，奔流不息……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供给

2018笔会文粹《那“通关密语”》已经出版，长按识别下图..可在文汇出版社微店购置，点击“阅读原文”可跳转至当当购置

【笔会近期作品介绍】

刘摩诃：说“格佞”

朱生坚：正常即幻想

胡晓明：疫情时期的读诗..段

陈保平：以可惜之情回望青春

陆建德：许炳堃与民国初年北大浙籍教授

谈瀛洲：七十年月，火车入黔

当当：..校园里的“前辈”

闫红：赵姨娘为什么老是气急废弛

黄雪媛：K教师的那些“故事”

沈嘉禄：邻家阿婆的猪脚黄豆汤

陈思呈：天南地北去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