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鹿鸣｜千秋万古北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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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将仕郎守太子舍人赐绯鱼袋张公故夫人鲁国储氏墓志铭并序

蕣华逝水，翻为逆旅之人；夭寿彭殇，忽作浮生之梦。呜呼哀哉！夫人姓储氏，曾祖亮，皇曾祖母许氏。祖弘，皇赠太子舍人。皇祖母石氏，武威县太君。烈考赏，皇检校工部尚书、孟州司马、兼御史大夫。皇妣江夏郡太君黄氏。夫人龆年颖晤，敛发生知，肃雍之美皆推，内则之贤共仰。阅书咏雪，多才而兼辩兴亡；女德妇容，婉娩而善调弦管。虽父慈母爱，膝下之忧可知，然常为姑故魏国庄惠夫人宠惜正视之。温太真以美玉为镜，陈叔宝以贞金作环。东晋则王导、谢尚为亲，圣梁则清河、鲁国结援。男女无旷，婚姻有时。是以庄惠夫人言念形于颜色，礼适元帅太尉魏王犹子将仕郎、守太子舍人、赐绯鱼袋昌耀。鹊即呈祥，鱼轩卜吉。爰自奉舅姑如事父母。箴管觽燧，事无大小必请。姻亲朋善，娣娰柔嘉。洎丧姑，若南宫滔之妻，如失怙恃，号咷擗踊。若何严霜陨秀，寒露欺华。遘疹不瘳，以贞明六年十月十二日庚午奄然即世，春秋二十有一。以其月十五日癸酉葬于河南县宣武村，礼也。呜呼哀哉！烟黛铅黄，往日之花容影灭；雪肤云发，此时之菱镜魂沉。虑变桑田，恐迁陵谷，乃为铭曰：

闺门瑞质，贵族嘉贞。母仪令范，妇道平衡。六亲既睦，九族自荣。如宾相敬，齐按同馨。

偕老云疏，半途寿急。岁遇枭飞，日罹鵩集。勿药不神，凶风爰泣。哀动听祇，伤于收支。皎皎寒槚，亭亭旅松。怯雾眼草，愁云夜风。薤露歇咽，嵩泉气通。千载贞魄，馨香不合。

洛阳古代艺术博物馆展出的张昌耀妻储氏墓志照片

志主储氏二十一岁便早早作古，本人并无事迹可称，因婚于齐王张全义之侄张昌耀，跻身新贵，而促成这段姻缘的是她的姑姑魏国庄惠夫人，庄惠夫人储氏系齐王张全义之妻。张全义是唐末五代乱世中，颇为稀奇的人物。他在黄巢乱后占有了洛阳，虽出身群盗，却留意劝耕务农，招安流民，休摄生息，任用士人，政治上选择与朱温结盟，输送财赋撑持梁与晋争夺世界，后梁竖立后，受封魏王，领河南尹，并先后兼领洛阳周边河阳、忠武等藩镇，专制一方。后唐灭梁后，作为梁之旧臣的张全义依旧获李存勖的信用，不只留任河南尹，庄宗并诏皇子继岌、皇弟存纪等以兄事之，改封齐王。个中的关节在于后唐定都洛阳后，百废待兴，朝廷费用，多赖张全义供给。其子张继业墓志（拓本刊《洛阳新获墓志》）云“时琛赆未殷，帑藏犹阙，大则宫庙郊禋之费，羽旄干戚之容，小则玉辂威仪，乘舆服玩，不烦帝力，罄削发财。虔肃紫宸，迎奉清跸，法物之盛，前古所无”。

储氏为人明敏有才略，《旧五代史·张全义传》云朱温自柏乡败后，常困惑张全义有贰心，赖储氏当面向梁祖分说而获免。因为张全义自唐末已来，专制河洛四十余年，“河南、洛阳僚佐，皆由其门下，事全义如厮仆”。是以自民国以来，洛阳区域所出的五代墓志中，与张全义有关者甚多，其家眷成员墓志先后已发现九方，此外墓志中也颇有言及他治洛事迹者，近年学者多有关注，较为系统的研究可参读罗亮《五代张全义家眷与政权更替——以张氏家眷墓志为中心的考查》（《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三十七辑）与闫建飞《张全义的洛阳经营与社会关系收集的展开》（待刊），古墓博物馆所藏张昌耀妻储氏墓志则是第十方。若从张全义家眷而言，此方墓志的浸染不过印证了一些“旧常识”，如张全义子侄辈，后梁末帝时赐名以“昌”字标识行辈，入唐后避献祖李国昌讳，改以“继”字排行，张全义妻姜氏墓志记张继业本名昌业，张全义侄张继达墓志则云“梁季帝赐名昌远”，而储氏所嫁的张昌耀亦如斯，遗憾的是因墓志叙事节略，未说起张昌耀父系的具体景遇。不过若将其与已发现的张全义家眷其他成员墓志比勘，则可留意到全义之弟全恩子张继昇墓志云“先娶清河郡储氏，肥家有誉，淑德素彰，不幸早亡，人皆追叹”（拓本刊《洛阳出土历代墓志辑绳》），所述郡望虽与储氏墓志有异，但志文记张继昇初任太子舍人、赐绯，与储氏墓志中所记张昌耀官职相合，知两者为统一人，则昌耀入唐后改名继昇（此点蒙闫建飞提醒）。张继昇墓志云“卜天福四年岁在己亥十二月二十五日窆于河南县梓泽乡宋村，迁储氏亡夫人祔之，从于大茔，礼也”，知张继昇后虽续娶葛氏，作古后仍与元妻储氏合葬，而张全恩另一媳苏氏，亦葬于此处。洛阳出土的张全义其他家眷成员墓志，张全义妻姜氏、子张继业、孙张季澄、孙张季宣妻李氏，弟张敬儒二子继达、继美，皆葬于河南县永乐乡徐娄村，此处无疑是张氏家眷起身后主干房支的葬地，而张全恩一支则另卜葬于梓泽乡宋村。

储氏墓志提醒我们留意张全义妻庄惠夫人储氏及其家眷，可将其与洛阳发现的后梁储德充墓志关系起来。储德充系张昌耀妻储氏之兄，志石民国年间便已出土，见载罗振玉辑录《东都冢墓遗文》，惜一贯未见拓本流布，近日蒙耐久搜访五代碑志的郭鹏兄示知，原石现藏于美国洛杉矶艺术博物馆，当系早年流失国外，该馆网页上已发布了墓志的拓本（collections.lacma.org/node/184448），便于核校。志文供给了储氏昆仲的景遇，云“有弟二人：仲曰德源，内园使、光禄大夫、检校司徒、守贵州刺史。季曰德雍，六军诸卫左亲事都将、检校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而张继美墓志（拓本刊《洛阳北邙古代家眷墓》）记其妹“适今左龙武军将军鲁国储德雍，封清河县君”，可知因庄惠夫人储氏的原因，张、储两家之间缔结了亲切的通婚关系。

储德充仲弟德源，见载于史籍，可惜形象并不单彩。《新五代史·庄宗纪》同光二年（924）云“夏蒲月壬寅，敎坊使陈俊为景州刺史，内园栽接使储德源为宪州刺史”，徐无党于此句下解说欧史之书法曰“命官不书，此书其甚也”，意指刺史这类录用，本不必记于本纪，此处特意书之，盖讪笑庄宗举用非人。《新五代史·伶官传》详叙此事本末：

众所周知，欧阳修撰《新五代史》，严于书法，不惜假借学生徐无党之手，剖析书中义例。《伶官传》之置，无疑是他反思唐庄宗灭梁之后骄奢淫逸、不到四年便覆身亡国的历史教训的产物，寓有贬抑，《伶官传序》更是风靡一时的道德文章，曾选入中学教材。可惜庄宗似不喜女色，首要情趣是唱戏度曲，雅好俳优，于是庄宗身边的诸伶人便成为欧阳修笔下的“蓝颜祸水”。储德源作为亡国伶人，在追随庄宗平定世界的忠勇之士尚未获得封赏之前，跃居新朝刺史，其间的反差，无疑象征着庄宗朝政废弛的起源。不过卒于贞明六年（920）的储德充墓志的纪事，对传统“鉴诫史观”提出了小小的挑战，储德源在后梁时已遥领贵州刺史，并获检校司徒这样的头衔。事实上，梁、唐两代对任用伶工资朝臣的立场并无不合，甚至被视为成功王朝范例的李唐，高祖李渊亦曾命舞人安叱奴为散骑侍郎，“既在朝列，咸陪游宴”，李纲上书劝谏，高祖不过以“我已授之，弗成追矣”一语打发。在中古史上，恩倖式的政治人物一贯相当活跃，这一现象或许更需要在皇权的组织与运转中加以考查。另一方面，庄宗命储德源为宪州刺史，不过是复其旧秩，此事或亦可在庄宗灭梁后普及留用梁之旧臣的脉络下予以懂得。

值得留意的是对庄宗信用伶官的批判，并不始于欧阳修，《旧五代史·庄宗纪》在此录用下，亦稀奇点出二人“皆梁之伶人也”。裁剪抄撮实录而成《旧五代史》，几无褒贬，此处行文是少见的特例。推想当是继承后唐明宗时纂成《庄宗实录》旧文，李嗣源借奉命平定魏州赵在礼叛乱之机，率军回师洛阳，以李克用螟蛉子的身份取得世界，虽未改国号，确有另起炉灶之实，而对庄宗一朝施政的否认，则成为明宗建构得位合法性的首要起原。在此背景下，介绍李嗣源出征魏州的张全义，则在《庄宗实录》中备受褒扬，宋人王禹偁云：“臣读《庄宗实录》，见史官叙《全义传》，虚美尤甚，至今负俗无识之士，尚以全义为名臣，故因补阙文，粗论事迹云。”中国古代的历史编纂往往带有建构统治合法性的目的，是以张全义与储德源虽为姻亲，却在史籍中呈现迥然不合的形象。今朝，我们已经很难确知张、储两人在历史上真实的式样，所获知的只是传统史家为“鉴诫”剪裁出的片面形象。所幸现代史学已经解脱了“资治”的肩负，学者普及相信历史叙事是复数的，包容对历史与实际的不合懂得是现代社会的首要标记，而任何垄断对历史注释权的考试，哪怕打着“以史为鉴”的高贵高声暗记，背后仍飘荡着借此建构统治合法性的陈旧鬼魂。

一个多月来，困居室内，心常郁结，常以校录五代墓志遣时。墓志是一莳花样化的体裁，起承转合，皆有套路，作为伤悼文字，志主形象多系脸谱化的完人，虽言纪人，然少有生气，坦率地说很难让读者移情，尽管经常翻检，很少逐字细读。前几日晚，校录至赵睿宗及妻毕氏墓志（拓本刊《大同新出唐辽金元志石新解》），此志出于山西高平，若以史料价钱而言，属最不为学者留意的一类。志主佳偶出身平民，先后死在唐末的动乱中，妻毕氏“去丁卯年正月五日因遭兵火爋胁，遂致寿终”，大约是直接遇难于兵燹，至后唐同光二年，时局稍定，方得合葬。因为社会地位不高，墓志行文简陋，描画潦草，志文中除了赵睿宗佳偶外，还列举了一系列逝去家人的名字，“亡叔讳师实，婚王氏。亡兄讳行章，先充县司佐史，婚王氏。亡兄讳璠，婚李氏。亡弟敬良，婚李氏。亡弟敬福，婚王氏。亡弟敬儒，婚邢氏。亡弟僧宝，少小未婚。亡侄青儿、万郎、邢九、显郎”，这些人如时代中的一粒尘，没有留下任何事迹，猜想个中几位或如毕氏那样直接死于联贯的战乱中，或许留下的独一痕迹就是展现在未来书后的人名索引中。

丹旐何飞扬，素骖亦悲鸣。晨曦照闾巷，轜车俨欲行。萧条九月天，哀挽出重城。借问送者谁，妻子与弟兄。苍苍上古原，峨峨开新茔。含酸一恸哭，异口同哀声。旧垄转芜絶，新坟日列举。春风草绿北邙山，此地年年生死别。

仇鹿鸣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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