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场大哥、快手与赵本山 | 我的东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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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东北》系列纪录短片  [转载出处：www.11jj.com]

第一集 《耗哥不冷场》完整版 

（时长 11:43）

耗子是沈阳一家夜总会里舞台总监和主持人，在沈阳夜场干了二十年，他算是一位比较老派的搞笑艺人。有时，他还要以大哥的模样，处理夜场内外小混混们惹出的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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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夜场的舞台上都有他们投入相当大的心血精心编排的节目，但现在台下的观众越来越少地抬头观看了，“从台上看下去，都低头看手机，不是看快手就是打王者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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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近年来，网络直播的兴起让他饱受困扰。在他看来，许多过去“啥也不是”的“小摇子”（指的是无所事事，每天去迪厅摇头蹦迪的年轻人）现在都变成网红了。

而他们这些经过了长期舞台沉淀的老艺人，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关注。事实上随着娱乐方式的多元化，传统的夜场文化也正在走下坡路。

耗子禁止演员们在舞台上进行网络直播——尽管这已经是许多夜场的默认套路,他说：“演节目就是演节目，整个手机往前一架就变味了。”

耗子开始手足无措，他努力地试图跟上潮流。这位夜场大哥白天会在家里做直播，制作快手短视频，像每一个草根自媒体运营者一样，无比关注点赞数。但是，相比已是“网红”的年轻人而言，他已经玩不转网络小视频..的规则了。

耗子曾经尝试过拍摄微电影，他的《道东道西》系列曾经在传播上获得了一定成功。不过因为不清楚影视圈的游戏规则，他始终不能在这条路上取得突破。2017年，耗子又拍摄一部名为《哥们儿我行不》的微电影，这部作品上传网络后反响非常惨淡，耗子也渐渐放弃了拍电影的想法。

拍微电影不成后不久，他供职的夜总会“红番区”停业。耗子与沈阳的一家传媒公司签约，成为了一名职业快手主播。

随着互联网小视频产品日趋成熟，网络主播成了许多年轻人的新职业。人们热烈地参与其中，这不仅是年轻人们觉得直播、小视频好看，而是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看到那些“大主播”也和他们一样，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却过着令他们艳羡的生活，所以自己也跃跃欲试。

在这样的网络丛林中，东北的新娱乐会带着这片土地的文化走向何方？

导演手记

2001年，赵本山在春节晚会上表演《卖拐》的时候，我九岁，上小学。那年年三十儿我们全家人一起看电视，我当场被逗得哈哈大笑，我姥姥等人却当场表达了强烈的不屑态度。我姥姥认为赵本山的小品非常下三滥，以至于当后来《刘老根》、《马大帅》、《乡村爱情》爆红，冲掉了中央八台她最喜欢看的..肥皂剧《意难忘》的时候，她火冒三丈，连连感叹世道完了。

事实上，赵本山在我们这一代人中间的影响力正是从那一年开始滋长。我们这些上二、三年级的小孩终日模仿赵本山小品里的对白，复述着他的“脑筋急转弯”。《卖拐》之后，赵本山的电视剧获得了现象级的收视规模。

当时网络不发达，电视台对赵本山作品的强势推广影响深远，黑龙江电视台除了大量播放赵本山的电视剧、小品选集，还会经常播出类似《马大帅》搞笑段落合辑这样的节目。马大帅里有一个范德彪吃灯泡的桥段，足足让我和我的同学们玩了两年。那时，范伟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因为他扮演的很多角色都有一些结巴，班级里的很多同学都学他，学了一段时间以后就不那么容易改回去了。最后，还是我妈动用武力手段强行要求我不要学，我才作罢。

我姥姥不喜欢赵本山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她是山东人，十几岁才来了东北，所以对东北文化不甚亲近；第二因为她在解放初期就成为国家公职人员，她的文艺观念受到了来自体制的强烈影响。这类老人最爱看中央三，最喜欢的文艺作品往往出自各级文工团师局以上职级演员之手，喜欢的文艺新人是玖月奇迹和李玉刚。

尽管赵本山极尽全力靠近体制，甚至让辽宁省文化厅的专职党委书记进驻自己的剧团，也逃避不了我姥姥这些人对他的鄙视。

赵本山最早是个唱二人转的演员。东北土话管二人转叫地蹦子，或者滚地包什么的，总之没什么好话。我奶奶跟我说，姑娘要学坏，全靠蹦子带，像她这样的地主家的小姐是不可能有机会看到二人转的——“荤”的东西太多。

观看传统戏曲是旧中国农民最重要的消闲方式，这些被禁止看戏的女孩子只能通过长辈的讲述获悉戏里的情节。小时候，我奶奶就常常给我讲一些她的祖辈曾经给她讲过的故事，后来竟都和我看的一些二人转剧目对上了。我奶奶也瞧不起二人转、扭秧歌之类的东西，认为那是不入流的玩意儿。

其实像赵本山和他徒弟们的小品，很大程度上脱胎自二人转里的“说口”。二人转是一种极外向的表演方式，无论是说还是唱，都要求表演者竭尽风骚，行话叫“浪”，要不得丝毫的含蓄。正是这样的特点，使得二人转演员们特别善于插科打诨，从小受到的二人转训练为“转星”们在后来的小品、影视剧中的出众表现打下基础。

二人转的说口讲究从生活中提炼“嘎咕”的词，这些词再被听二人转的人学来，这样的过程让东北方言不断加入新鲜而生动的词语。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数学老师就很喜欢听二人转，所以她说话经常带着一些对我们来说特别新鲜的词，让大家哄堂大笑。

在鹤岗这样的地方，我姥姥这样的人可不在少数。因此，城市里的文娱场所大多是公立的。矿务局有自己的文工团，市里有文工团和京剧团，这三处地方是城市里三处最大的会场，小时候学校..观看电影就是轮流去这三处地方。相比之下，二人转剧场往往条件简陋，大多藏在改造过的住宅、地下室里。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爸领我去洗澡，洗完以后就去了一个楼房里由人家改造成的二人转剧场。那个时候我太小了，只记得一排排木头长凳，狭小的舞台和满屋子的脚臭味，还记得旁边的大人都笑得很开心。那大概是我唯一一次去二人转剧场。因为领我去看二人转这事儿，我爸和我妈还吵了一架。

这几天我在微信上问我的一些同学，问说你爸看二人转吗，得到的答案大多是“以前看”。现在鹤岗只剩下一个二人转小剧场，虽然生意依然不错，但其中大部分都是黄段子说口、“绝活”之类的猎奇表演，传统的戏曲部分已经少之又少。年轻人更是极少光顾。

沈阳等地的大型二人转演出场所正在沦为外地人旅游的景点，“前两天陪南方来的客人，客人强烈要求去看“二人转”。三个小时的演出，其中有近两个小时是喜剧表演，半个多小时在唱流行歌曲，半个多小时在讲..笑话。客人笑了三个多小时，“好久没这么开心了，东北‘二人转’真好看！”

年轻的二人转演员已经很少会唱正戏，甚至没有人去学了，因为懂正戏的观众越来越少，与观众对接的”二人转正在沦为粗俗的单人或双人脱口秀加混搭表演，传统二人转以惊人的速度丧失它原本扎实的群众基础，也许各地的传统戏曲面临的境遇都是这样。

我奶奶虽然不喜欢二人转，但非常喜欢赵本山。她最喜爱的两部电视剧，一部是《闯关东》，她说《闯关东》里的场景跟她的德惠老家一模一样。另一部就是《马大帅》。这是一部非常特别的电视剧，它在东北三省影响力巨大，但一出东三省就变得鲜为人知。《马大帅》的片头给自己打上的标签是“都市轻喜剧”，但从内容上看，这部电视剧极度写实又极度荒诞。它之所以受到无数东北人的热捧，是因为其中刻画的大量人物过于真实，我奶奶说“这不就跟咱自己身边的事儿一样吗”。《马大帅》之后，赵本山不再走写实路线，拍摄“乡村爱情系列”火遍全国，但我始终认为《马大帅》代表着赵本山影视作品的最高水准。

2011年我到武汉上学，来自赣州的室友告诉我，他上海籍的姥姥每天守着电视机观看乡村爱情，这使我十分惊异。再后来我发现，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都或多或少地因为赵本山和他的作品对东北文化有兴趣。甚至有一位陕西籍的朋友是个不折不扣的“东北迷”，能把赵本山的小品电视剧台词倒背如流，东北话说的比很多东北人都好。但从2012年起，赵本山和他的文化产品开始遭到政府的持续打压。赵本山被一众媒体“深扒”，他自此开始深居简出，低调行动，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我觉得，所有的东北人都要感谢赵本山。不管关于他的批评声有多少，我们看到的结果是，他实实在在的在全中国树立了东北人的文化自信，广泛而深刻地团结了东北人的自我认同，让我们不再觉得说东北话就是“土”，让我们在审视自身的时候发现个体性格中可贵的文化特质，这些成绩都是不可磨灭的。

像我的姥姥、姥爷和儿时的钢琴老师等等许多受到改革开放前体制文艺深刻影响的人，他们的审美在某种程度上是异常苛刻，甚至有“洁癖”的。

当年，自称“大众文艺”的干部接管东北的时候，实际上基本否定了东北本土真正的“大众文艺”二人转，因为二人转过于粗俗。而浸润他们精神世界的文艺作品，是由文化部管理的高级文艺工作者悉心创作，珠圆玉润，精致而正确。在他们看来，一切脱离那一套狭隘规则的文艺都是下三滥。所以他们会在中央三套去看姜昆的相声，尽管他们也不怎么笑，但他们喜欢那种状态，那股精气神。而他们从来不看电视台里播放的郭德纲相声，尽管我姥爷会被郭德纲逗得哈哈大笑，但他们还是不喜欢，他们觉得那东西“不干净”。

但文艺的野蛮生长有时候也会让人哭笑不得。事实上在我上大学的2011年以前，网络语音聊天室已经成熟。东北人能说，语言里面花样很多，再加上全国各地的人都能听得懂，所以许多语音聊天室里整天骂人和扯淡的东北人迅速成为最早的一批“网红”。再后来，视频直播兴起，“喊麦”、“社会摇”等等东北特色“新文艺”出现，并迅速在青年中流行。

喊麦的歌词大多脱胎自网络玄幻小说，里面有大量的什么“帝王”、“紫金锤”、“屠龙刀”之类的词，节奏单一，喊的就是一个气势，简单易学。靠“喊麦”成为网红的年轻人，诸如MC天佑等，迅速积累了大量的粉丝，成为了东北娱乐的新标杆。

但这类的人问题是，他们没有受过任何的文艺训练。要知道，赵本山本人和他的徒弟们，还有许多成为喜剧名人的二人转明星，在成名以前，都受到过严苛的训练，有着丰富的实践经历。比如小沈阳，在成名前就一直在吉林各地的小剧场演出。这些“一夜成名”的网红迅速获得了财富和名声，事实上也给很多年轻人树立了坏榜样。

喊麦之类的网络主播，现在大多集中在快手上。前年初，去沈阳时，看到地铁上都有很多年轻人在刷快手、看快手直播，，可见快手现在在东北的影响力。

随着这类的网络产品越来越成熟，网络主播成了许多年轻人的新职业。人们热烈的参与其中，这不仅是年轻人们觉得直播、小视频好看，而是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看到那些“大主播”也和他们一样，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却过着令他们艳羡的生活，所以自己也跃跃欲试。

正是这样的野蛮网络丛林，催生了快手的种种乱象。我实在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形势下，东北的文化会如何往下走。

× 导演 | 于海洋 江锦

× 摄影 | 刘行喆

× 剪辑 | 兰卉

× 调色 | 胡佳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