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戏(3)

2

包公戏很多，老百姓耳熟能详的剧种、有名唱段不可胜数，父亲最为熟悉的还是京剧与秦腔。京剧与秦腔的唱词长，父亲一句也说不完整，但对戏中的情节却门清。父亲兴致高涨时，常讲包文正手下有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几大护卫，有令贪官与恶霸胆寒的龙头虎头与狗头铡，有不忍杀害秦香莲的韩琦，还有包公放粮救百姓性命……其实，和中国大多数农民一样，父亲看包公戏，看《十五贯》的况钟，无非是喜欢清官的铁面无私与刚直不阿。戏台上的包龙图为大花脸、黑面孔，却“生得黑来长得黑，老包断案心不黑”，有一副济世爱民心肠。自古以来，老百姓最爱传颂的是如包公样的清官关心民间疾苦，“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形象。 [转载出处：www.11jj.com]

[转载出处：www.11jj.com]

某年大旱，数月无雨，水库干涸。太阳每天早早升起，疯狂地烤着庄稼、远处城郭和公路上疾驰的小车。村里人日日望苍天、盼乌云，却不能如愿。其情其景，颇像闲汉白胜所唱：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我问父亲：是不是有了像窦娥样的冤枉，天才这么干？父亲斥我：不准胡说！眼看水稻即将干死，父亲被逼到绝境，携我用桶舀造纸厂排的污水灌田。其时我这个小农民已有些知识，明白污水于水稻的坏处，但无计可施。我家田很远，村里机井抽的水细细一汩，是谓“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稻田灌水一次需百多大洋，已是平日里的三四倍了。那两天，我们一家不分昼夜舀水，被日头将脖颈晒得脱了皮，才勉强将稻田浇灌一遍。

秋后颗粒归仓，三五干部一日闯进家来，开口便索取水费。父亲一改往日的大嗓门，小声与干部们磨蹭。我在一旁忍不住开了腔：我们灌田用的是污水，自己拿桶舀的！这群人走后，父亲感叹了一句：哪里有什么清官！晚间看秦腔《七品芝麻官》，白鼻子小丑似的七品官唐成唱出一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让父亲念叨了好久。然而我们毕竟抗不过“上头”，终是将水费如数缴了。数年后，我在大学里才知道，这收费其实大有讲究，叫做“三提五统”。

后来父亲一如既往喜欢包公戏，我也爱上了这类戏，常看《铡美案》《打龙袍》等名段。因“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工作后偶遇机会到河南开封，我特地参观了包公祠，回家后，还向父亲讲了石碑上被千万人手指头磨平的“包”字。

3

父亲看戏杂，除越剧因唱词绵软难懂不涉及外，他对京剧、黄梅、豫剧、秦腔都不挑。从几十年前庙会看戏，到八个样板戏，及至后来看戏曲节目，传统的、现代的曲目，父亲都不嫌。什么《苏三起解》《朝阳沟》《三娘教子》《红色娘子军》等，父亲逮啥看啥。

父亲看戏为消遣农闲时光，也从中看出一些“门道”来。取材于历史小说与演义的戏，及新编现代戏，其中都有许多朴素道理。如白娘子不畏强权水漫金山，杨家将为国尽忠、舍生取义，花木兰“谁说女子不如男”，还有不讲门当户对城市姑娘银环结缘农村青年栓宝。人一辈子要正直善良，富不喜贫不贱，这诸多生活真理，皆因父亲看戏我耳濡目染而刻骨铭心的。

“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这段样板戏《红灯记》，是父亲不怎么会唱，却鲜有能说全戏文的一段。父亲初中毕业即进入社会劳动养家，从小吃穿两愁，但屋里屋外耕田插秧样样精通，“早”字名副其实，正应了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世上有的戏上有。

父亲从未关心《红灯记》中的大道理，但他真喜欢《红灯记》，更喜欢李铁梅，看到李铁梅就像看到自己的影子。受父亲影响，我记住的第一句戏文竟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从小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劳动，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我就开始做饭洗衣干家务，算得上“早当家”了，的确是“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有人说“艺术源于生活”，看起来，我们两代人大约都可为此诠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