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戏(4)

陕西秦腔名演员孙存蝶代表作《拾黄金》，是父亲爱看的秦腔曲目之一。但父亲看《拾黄金》，不仅看丑角滑稽表演哈哈一乐，他还给我讲一个简单的理儿：人只有通过自己劳动的双手才能丰衣足食，天上掉馅饼、地上拾黄金那种事情，永远别去想！可也真是，我并未见过小老百姓的幸福会“从天而降”，哪怕一丁点儿。 [原文来自：www.11jj.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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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不大看电视，都让父亲“霸占”戏曲节目。父亲在批发市场运货的那些年里，收入勉强过得去，他迟早红光满面，只要回家坐定，都把戏曲频道打开。某日挣钱多些，父亲看戏时还会跟着哼两声。只是上了年纪经不住累，他眼里虽看着“戏”，多数时候戏并未入心，常常看着看着便睡着了，惊醒时夜已深。

女儿丫丫回家，父亲讨好似地抱她，说：“爷爷给你唱戏好不好？”接着父亲唱：“血在盆中不粘连，不粘连呀不粘连。”但女儿却不领情，她稚嫩的声音说：“爷爷唱的难听死了，爷爷给我唱小朋友的歌”。父亲只好老实承认：爷爷不会！丫丫便将爷爷丢在一边，找奶奶要玩具去了。实际上，父亲看了大半辈子戏，会唱的戏文并不多，能唱准的更属凤毛麟角，秦腔《三滴血》中几句，大概是他仅有能十分准确唱出来的。

虽受到了孙女的“打击”，父亲不以为意，仍旧坐到电视机前，继续看他的戏了。

有段时间，父亲总爱站在阳台上抽烟，客厅电视依旧播放戏曲，声音也响，父亲却像什么也没听到。原来他在批发市场运货，货主们见他年纪大了，都转用干劲十足的年轻人。父亲就每天焦愁，不仅食不得其味，看戏亦无兴致。

见我回家，父亲唉声叹气，，说这挣不到钱了可该怎么办？我说都这么大年纪了，一天还不在家里待着，又不是不给你钱？父亲说，天天在屋里，都快耍出毛病了。他转身将一个装着洋芋的蛇皮袋扛在肩上，走进屋，说：“你看，我现在力气还大的很呐！”但放下袋子，我分明看见父亲眉头皱了皱，然后轻轻扶住了腰。那以后，他再也不当我面“显摆”了。然而我的坚持毕竟没改变他的初衷，父亲还是不管不顾地出去找活。有一天，我打电话过去，父亲那边声音很吵，半天才听明白，父亲已当了临时绿化工，怕我反对，他一直没声张。

这天下午回家，女儿蹑手蹑脚上楼，还悄悄对我说：“爸爸，你别出声，我们去吓一跳爷爷好不好？”孙女跟爷爷开玩笑，逗他高兴，这自无不可。女儿上楼缓缓推门进去，发现她准备要吓一跳的爷爷正在沙发上酣睡，电视机声音很响，放着京剧《沙家浜》。阿庆嫂与刁德一、胡传魁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在《智斗》，这么精彩的戏都没能把他从沉睡中唤醒哦。

丫丫走到父亲跟前大叫：爷爷，我回来了！父亲醒过来，瞬间满脸堆笑。哄丫丫玩会儿，父亲对我说，现在已经是技术骨干，那些干活的没几个比得上，一天挣几十块钱，一个月就是两千多哩！我心疼之余唯有苦笑。父亲性子执拗，劝他回心转意难上加难。父亲好胜心强，做任何事都想要做到最好。他青年时代当瓦匠，技术出类拔萃，现在当绿化工，依然雄心不减，仍把修修剪剪做得很精致。

把简单平凡的事做成不简单，这本身很有意义。只不过，受祖父短暂的国军经历牵连，父亲无论怎么努力奋斗，都不能摆脱小人物的宿命。上天只给了父亲这样微不足道的戏台，以及“血盆里捞饭”般的演出。我想，父亲看戏，有时候戏是戏，人生是人生；也有的时候可能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这恐怕连他自己也很难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