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小说||杨明：双生(2)

一个星期后，陈刚从拍片现场消失了，听说是去轧另一部电影，那边一直催着要人，陈刚只好提前离开。就在陈刚离开剧组不到二十四小时，有人发了一条微博，是依依和陈刚深夜时分并肩坐在沙滩看海的照片。微博暗指依依是陈刚新欢。陈刚的许多粉丝指责依依为搏出位不惜玩手段。 [好文分享：www.11jj.com]

陈刚的态度不明，但依依满心惊异，因为她并没有和陈刚一起看海，戏里没有，戏外也没有，除非她患了失忆症，对自己行事失去记忆，但是照片里的人又分明和自己一个模子般相似。小维心里的想法是看热闹不怕事大，但是在依依面前有了戒心，不如电影开拍时口无遮拦。依依在剧组愈发孤单，她说照片里不是她，剧组人员便摆出一副你说不是就不是吧的态度，然而有图有真相，哪个网友会相信呢？

隔两天，陈刚回来了。剧组其实对这网上流传的绯闻完全没有不满，反当是增加宣传。这一天拍的戏是陈刚知道了依依去找过采蝶，暴怒下说了许多伤害依依的话，依依本来担心自己无法入戏，没想到陈刚骂得如此真切，依依隐忍多年的委屈倾泻而出，当然也包含了这几日网上流传的绯闻让她枉担了虚名。她的泪止不住地流淌，眼神凄婉惹人动容，当她最后拼尽全力啜泣着说：“你只是她的最爱，却是我这一生的全部啊。”连陈刚都被眼前这巨大的委屈震慑了，导演满意地喊卡，依依还是哭。

“别哭了，我现在知道那照片里不是你。”陈刚在依依身边低声说。

依依诧异地望着陈刚，什么叫现在知道那不是她，难道原本连陈刚也以为和自己一起看海的是她？

剧组张罗下一场戏，在一片哄闹声中，陈刚不疾不徐地告诉依依：“我来的第一天就被跟拍了，当时连我都以为那是你。”

依依恍然大悟，难怪陈刚第一次见到她时态度暧昧，原来他以为依依故意假装没见过他。

“我只能说，这世上有人长得和你一样，而且她现在就在你附近。说不定命运安排你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与她相遇。”

依依蒙了，陈刚应该不是骗人，那个女孩和自己这么像吗？

“别管网上说什么，连那些说的人自己都不在乎。”陈刚扔下这句话走了。

依依的泪停住了，不是因为委屈发泄了，不是因为得到安慰了，而是因为惊愕。既然自己是被领养的，自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双胞胎，这应该是最合理的解释。她要找到她，那个长得和自己一样的女孩，也许她就找到自己的家人了。虽然在整个成长过程里，她一直为着要不要寻找遗弃自己的父母而矛盾，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极可能有一个和自己同胞孕育的姊妹，真正的手足。那么她和自己一样被遗弃了，还是他们留下了她，只抛弃了自己？

剧组的戏已经拍了一半，依依不顾经纪人嘱她别晒黑了，没有她的戏时，她便去陈刚被偷拍的海边转悠，希望遇到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女孩。她戴着帽子和墨镜，连着去了一个星期，清晨、午后、黄昏、夜晚，各种不同的时段，终于有一个女人冲着她笑，透过帽子和墨镜认出了她：“我知道你是谁，虽然你的脸被遮住了。”

依依尝试询问：“我听说这边住着一个女孩长得和我很像。”

“是啊，就是我小姑。”女人坦率地说。

“可以带我去找她吗？”

“好啊。”女人爽快地领着依依穿过弯弯曲曲的巷子，来到一幢二层楼的房子。屋外贴满了磁砖，浅..和墨绿色的瓷砖拼出交错的菱形图案。女人朝屋内喊：“琦琦，你看我带谁来了？”

屋内幽暗，虽然是白天，但是窗户只在房子的前后，阳光透进来得有限。那个叫琦琦的女孩从屋内走入客厅，看不清背光的依依。依依拿下帽子和墨镜，她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后，立刻发现琦琦真像自己。琦琦满脸惊诧，说：“你怎么来了？”说完又觉得冒失，以闽南语连称失礼，解释：“我太意外了，我知道你们在这附近拍戏，你来找我莫不是为了网上的那张照片？”

“先别管照片了，我们长得如此相像，你不觉得奇怪吗？”

琦琦的爸爸听见有人来，从楼上下来。见到依依，他犹豫了，要不要继续瞒着大家？这个他已经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还是只以一句人多有相似轻描淡写带过？

“爸，小姑生下来是不是双胞胎啊？只有孪生姊妹才会这么相像吧，即使没能一起长大。”郁湘心无城府地说。

这段日子，宋长庆一直在挣扎，不想他还下不了决心，依依已经找来了。

“也许是医院弄错了，又或者护士想反正一下生了两个，偷一个去卖可能也没人知道。你在国外长大，可能不知道二十年前我们这种乡下地方医院不大进步，我听说婆婆当年生产时痛晕了过去。”郁湘先是推测，接着热心做出结论，她很愿意有个明星小姑：“还好，你在网上看见琦琦照片，自己找回家了。”

“琦琦出生时，我带着琦琦她哥在外地，没有听说生的是双胞胎。”宋长庆终于没能说出实话，他舍不得这个女儿。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拿你的头发和我去做基因比对。我从小被人收养，坦白说没想过能找到自己家人，但既然遇到了，也许是天意。”

宋琦转头望着父亲，宋长庆没理由反对，若是反对恐怕反而惹人疑窦，遂说：”验验也好，说不定你真有姊妹，我们都不知道。”

“爸，那不只是琦琦的姊妹，也是你的女儿啊。”郁湘满心欢喜。

宋琦从梳子上取下几根发丝装进袋子里，递给依依。

“知道结果，我就告诉你们。”

依依走了，琦琦心里起伏不已，难道这个家喻户晓的女明星真是自己的姊妹？宋长庆倒笃定依依和琦琦就是姊妹，只是等到结果出来了，他要不要告诉琦琦实话？还是……还是装傻，反正孩子不是从他肚子里出来的，妻子也离世多年，他不清楚也是可能的。索性继续瞒下去，多一个女儿总好过失去一个女儿。

电影杀青了，依依将自己的头发和宋琦的头发寄给经纪人，请她拿去化验，结果显示她们是同卵双胞胎。电影公司知道后，故意在微博上放出消息，联系起之前那张和陈刚并肩看海照片，立刻引来一片转发。依依的风头完全盖过采蝶，连带宋琦也受到关注，有电视剧组量身打造了剧本想邀请依依和宋琦一起演出。宋琦为难地拒绝了，她不想离开这滨海的小渔村，她愿意安静地晒鱿鱼。

“你和陈刚是怎么回事？”依依问宋琦。

“就只是看海，他问我怎么海上有灯光，我告诉他那是渔船为了吸引鱿鱼。”

渔船用光引诱鱿鱼，电影公司用失散的双胞胎姊妹重逢吸引观众。这比绯闻更具爆发力，本身情节已经充满戏剧张力。

一年后，电影《双生》开拍了，以依依的故事为引，然后加枝加叶、添油添醋，最大的卖点就是依依和琦琦的意外重逢。琦琦为了依依的演艺生涯，勉强参与演出，只有两个人的对手戏是琦琦出演，其余的部分依依一人分饰两角。电影上映后，评语票房都不错，依依还因为这部电影得到了最佳女演员奖，上台领奖时，她感谢命运的安排让她遇到自己的孪生姊妹，她们在来到这个世界前已相拥度过九个月，往后她们还将相伴一世。台下响起一片掌声，而她心里真正想到的其实是纽西兰她挨过许多日与夜的地下室，还有养母那两个歧视她的白种外甥女。如果她们知道她所获得的荣耀，依依的快乐会不会更多一些？有人说回报苛待你欺负你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获得她想要拥有却没法拥有的东西，如今她做到了，对方却一无所知的话，未免令人泄气。依依知道自己最早学会演的戏就是假装不在乎，在那两个讨厌她的白种表姊妹面前假装不在乎，不在乎她们拥有的新衣服、零食和玩具，不在乎对地下室的恐惧，不在乎没人理会她的寂寞。冷眼旁观看人脸色，却磨炼了她的演技，这是童年无数次默默哭泣的她始料未及的。

颁奖典礼转播时，伟明看见了依依，他怔怔望着电视屏幕，这女孩怎么长得如此像梅英年轻的时候，而且还是双生仔，难道？伟明既兴奋又害怕，不敢往下想，又忍不住不往下想，兴奋的是她们会是他的骨肉吗？害怕的是阿母过世之后这些年，为了寻找当年遗弃的女儿，辛苦都不说了，那种怀抱希望又经历失望的苦，梅英已经承受不住了。

勤牧见父亲如此，已经明白两三分，这一对双生女星确实长得和母亲年轻时有几分相像，但是不能单凭外貌相似，就贸然寻亲，更何况依依是被领养到纽西兰；依据媒体报导，琦琦却是在父母身边长大。勤牧开始想方设法接近剧组。终于，勤牧辗转得知了一场杂志社专访将在某家餐厅进行，他伪装影迷，收买了服务生，高价买得依依用过的杯子，当然不能洗。勤牧送去进行基因比对，依依并不是他的姊姊，那么琦琦也不是啰，所以这只是父亲因为太思念分离的女儿而产生的错觉。

但是，为什么母亲听到父亲的推测与猜想时，却始终不发一言呢？

二十年前，梅英因为女儿被送走，恨死了婆婆；好不容易等到伟明回来，以为可以找回女儿，心愿又再落空。满腹委屈无处宣泄，她逐渐对伟明也有了恨意。那时才二十岁出头的梅英颇具姿色，愤恨让她失去了理智，一个初夏的午后，她趁着回娘家小住几日的机会，便和一个男人上了床。

这些年，梅英几乎已经忘了那天。还没到立夏，温度却已经飙到三十二度，梅英的连衣裙在电风扇地吹拂下吻贴在她的胸她的腰，轻薄柔软的质料映衬着成熟的胴体，诱人如初绽的花朵。屋里只有她和男人，男人试着伸手触摸她的手，她没有拒绝。男人于是壮起胆又摸了她的脸，然后是她的腰。男人絮絮说着对她的恋慕，从她十五岁起，十年的恋慕在重逢的此时爆发。一个有着远行前的亢奋冲动，一个为着积压的委屈愤恨，当男人轻吻她的唇时，她便以豁出一切的心情去响应。如今在回忆里，还可以嗅闻到那日院子里玉兰花的香气。阳光从硕大碧绿的叶片间筛落，藕紫色的窗帘偶尔因风扬起，当时的他们完全没想万一被人撞见了怎么办？仿佛一场男欢女爱在这样一个午后是再寻常不过的。

男人是同学的哥哥，即将前往美国深造。男人以前就喜欢梅英，但是梅英家里早就为她订下亲事。梅英接受男人撩拨却没有拒绝，确实有着报复的心理，但是也仅止于此，偶然间撞到的一个发泄出口。一个月后月信未至，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怀孕了，而且可能是别人的种。她起先也纠结过该不该悄悄拿掉，但毕竟是她的骨血，无论孩子的父亲是谁？肚里正长着的都是她的孩子，她已经被人夺走一双女儿，不能再失去肚子里这个。就这样，当孩子生下，梅英一眼便知不是伟明的。护士抱来给她看，是个男婴。梅英心里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念头，便让玉桂一生错疼别人家的孙，来报复遗弃她的宝贝女儿的罪。

见梅英生下一个男婴，果然玉桂高兴得不得了，伟明为他取名勤牧。而勤牧的亲生父亲到了美国后，再也没有回来，为了怕影响双方生活，也不曾和梅英有过只字片言，到美国的第三年在当地结了婚，成了美国人。极度压抑下一触即发的意乱情迷，让梅英完成了报复，却有了一个终生不能说的秘密。玉桂死后，梅英看着伟明想方设法寻找女儿，她渐渐不再恨他了，反而有点同情，他只是不能违逆母亲。

当依依在电视上出现，伟明再度兴起寻找女儿的念头。其实这念头他从未断过，只是当中时日全无线索，不知从何下手。梅英一看到依依，她知道那就是她失散的女儿，她不需要基因鉴定，孩子是她生的，她一看就知道。但是找回双生女儿，家里的儿子怎么办？她害怕这个秘密被发现。勤牧是无辜的，他一直以为伟明是他父亲，伟明也理所当然当勤牧是亲生儿子。依依和琦琦的亲子鉴定过程中，会不会暴露出勤牧的身世？

梅英突然怀念起没有基因鉴定的年代。做母亲的只需指出女儿身上隐秘部位有颗痣，便可以认亲，也就没有这么多的顾虑了。

勤牧已经苦苦思索好几日，究竟说还是不说？关于基因检测的事。晚饭的时候，他拿着筷子停在半空中，原是要夹姜丝小卷，因为陷入思考便忘了夹菜。伟明问：“想什么呢？”

勤牧心虚，回答：“没有。”慌忙中夹了豆豉苦瓜。

勤牧一向不吃苦瓜，伟明更确定儿子有事，盯着他瞧。勤牧将苦瓜送进嘴里，吞下，还没发觉那是苦瓜。

“究竟什么事？别瞒爸妈。”

“依依不是我姊。”勤牧说出了自己如何进行了基因鉴定。

“不可能，一定是医院弄错了。拿我的去进行比对，快。”伟明激动地说。

梅英放下筷子，不发一语，起身离开。

“你妈还在怪我，难道我就舍得吗？”伟明长叹一口气。

夕阳透过玻璃窗探进餐厅，和餐桌上一盏吊灯相映成趣。这原是家常的温馨画面，却因为婆婆重男轻女几近变态的心理，而成为一生无法挽回的悲剧。

当然，伟明不知道此时梅英的心情，不只是恨。

伟明要想再进行基因鉴定，还需要取得依依的样本，伟明决定直接去找她，告诉她这件事。他先是打电话，经纪公司自然以为他是看依依红了，想来沾亲带故分一杯羹。不得其门而入的伟明，又开始写信，希望有人愿意耐心看完，又或者依依能看到最好。他在信中还附了梅英年轻时的照片，眉眼之间真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