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小说||杨明：双生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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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明，..东海大学中文系毕业，佛光大学文学硕士，任..新闻媒体采编之职，后在四川大学获文学博士，现任教香港珠海学院中文系。著有《城市边上小生活》《路过的味道》等散文、小说作品四十余种。 [原创文章：www.11jj.com]

双 生

杨明

“是个女的。”产婆说。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女婴啼哭不止，似乎满腹委屈，对于产婆如此草率地宣布了她的身份，仿佛她也隐约知道这个身份关系着她的命运和位置。

“唉，赔钱货，生了有什么用。”玉桂嘀咕着。

产婆将赤裸的女婴用布包裹递给苏婶，苏婶端详着婴儿的小脸，长得是眉清目秀，满身通红，依据经验出生时周身通红的婴儿长得白嫩。她将婴儿凑近玉桂，玉桂冷淡地偏过脸，连看都不愿意看。

“等一下，还有一个。”产婆说。

“有一个什么？”苏婶问。

“婴儿啊。”

“在哪？”

“当然是肚子里。”

“是双生仔。”玉桂说，重又燃起一线希望。生了男孩，他们这一房才能多分一块地。老大伟明结婚三年，媳妇梅英好不容易怀孕，生下的却是没用的女仔。

随着婴儿洪亮的啼哭声，产婆再次宣布：“也是个女的。”

晚一点出现的婴儿哭得更加委屈了，也是个女的，听起来比是个女的还不如。

“赔钱货一个还不够，还成双成对地来，养了也是白费。”玉桂说完，转身摔门出去了。

躺在床上的梅英默默地流泪，围在她身边的人只关心婴儿的性别，没人在乎她的感受。

苏婶一手抱着一个女婴，她以为梅英会看看孩子，没想到梅英什么也没说，或许是刚刚生产，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苏婶将孩子摆在梅英的左右，她看见梅英的脸上有泪，但是她以为是因为生产的疼痛，于是她说：“好了，好了，一切平安。”

苏婶出得房间，寻到客厅才看见玉桂，正坐着喝茶。苏婶欲去厨房张罗点吃的给梅英，就被玉桂叫住了。

“看有没有人家愿意要，快点送走。”

苏婶知道玉桂指的是女婴，重男轻女的人家这里多的是，但是玉桂家境好，完全可以养这一对双生仔，实在不需要如此狠心。苏婶说：“等她们大些，再找户人家做童养媳吧。”

“早晚要送走，那就愈早愈好。”玉桂略想了想，又说：“送远些。”

苏婶还想劝，玉桂却放下茶杯走了。

依依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是这一脸童真为她争取到这个角色。一年前她因为一支雪糕广告崭露头角，受到瞩目，粉丝数激增，得到蓝莓公主的称号。经纪人很开心，积极为她规划合适的下一步发展路径，她又拍了一支洗发精广告，营造出邻家小女孩长大了的印象。接下来就是这部双生双旦的电影，经纪人对外说她今年十八岁，在纽西兰出生长大，现在还在读中学。纯净山水里成长的她，予人自然无污染的印象。可事实上，她今年二十岁，听说自己出生在中国。是的，是听说，养大她的人告诉她的，出生后就被父母抛弃了，很幸运地遇到一对从纽西兰来到中国的夫妻领养，他们将她带回纽西兰。她五岁那年，这一对善良仁慈的夫妻意外丧生，于是她来到了因为领养而产生法律意义的阿姨家。阿姨不喜欢她，甚至排斥她，但是伴随抚养她的责任而一并出现的遗产，她并不排斥。她被安排住在阿姨家的地下室。地面上洁白楼房里的生活仿佛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她像一个透明人，饿了自己打开冰箱，在吐司面包上涂抹花生酱充饥。阿姨和姨丈对她只是冷淡，尽量当她不存在，但是阿姨的两个女儿却恨她，她们辱骂她，在学校里假装不认识她，还领头嘲笑她，因为她亚裔的外貌。等她十四岁，她向阿姨提出想到中国读书，阿姨立刻同意了。她知道他们恨不得她立刻消失，再也别出现。于是她回到了阿姨告诉她的出生地，完全陌生的国度。依依是经纪人林苇为她取的名字，在纽西兰她叫珍妮弗怀特，属于珍妮弗怀特的过去，她倒是和阿姨一家人有一致的共识，不但不想提，最好根本不要想起。

当网络上出现蓝莓公主的封号时，林苇高兴地说：“成为公主是每个小女孩的愿望，我帮你达成了。”

依依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林苇，什么也没说，她的童年从来没有公主的幻想。在她的养父母过世之后，她甚至没有一本故事书、一个布娃娃，她每天在地下室拥抱着自己，抵抗可能窜出来的大老鼠。

为了拍摄这部电影，依依随着拍摄队来到了东部的小岛。电影公司包下了一幢民宿，依依拖着她的行李进入分派给她的房间，房间有一个阳台，可以看到海，她怕晒黑，只站在落地窗边看了看海。林苇嘱咐她每天敷面膜，别把自己搞到不感光。电影要拍一个月，三十片面膜使得她的行李愈发沉重，但是当她看到另一个女主角采蝶的行李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装备简直不能算装备。

手机叮一声，跳出了一行字：六点晚餐，餐厅见。

民宿的餐厅不大，完全走巴利岛风，椰子壳贝壳蜡染窗帘桌布。依依进到餐厅时，男主角之一小维已经到了，看见她笑了笑，招呼她在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在她耳边小声说：“比准时，我们赢了；比大牌，我们输了。”

依依喝了口杯子里的水，助理开始发翌日开拍的场次。依依一早就有戏，天不亮就得起来化妆。这是一部民国初的戏。小维说：“还好不是古装，不需要戴头套，可以多睡半个小时。”依依没有搭腔，只当他是自我安慰。采蝶入座，餐厅的服务生开始端出晚餐。采蝶的助理从包里拿出一瓶欧洲进口的矿泉水，转开瓶盖后，放入自备的吸管。采蝶不喝餐厅的水，也不喝剧组提供的水，她只喝这一款欧洲进口的水。依依想，排场果然不一样，她有了受气的心理准备。有她这样寄人篱下的童年经验，她倒并不替自己的处境感到担心，毕竟采蝶比她红，能和她一起演出，而且戏份相当。对于依依这样的新人，已经应该心存感谢。

导演招呼大家开吃，一边说明翌日开拍的几场戏。依依突然发现另一位男主角没现身，正想问小维，小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边剥虾，一边低声说：“陈刚另一部戏还没杀青，晚几天才来。”

依依吃着清蒸鱼，虽然她也想吃辣子鸡，但是太油怕发胖，太辣怕上火脸蛋长痘。

小维问：“陈刚没有准时报到，你猜谁最不开心？”

“导演。”依依说。

小维继续低声嘀咕：“这当然是导演同意的，最不开心的是采蝶。她现在发现有人比她更耍得起大牌，回去立马冲助理发火。”

依依回复沉默，她本来就不是惹事的人。拍片现场的生态让她更加安静。

翌日，依依的闹钟四点就响了，她勉强睁开双眼，端详镜子，还好，脸没水肿。昨晚重口味的菜她完全不敢碰，只吃了一小块鱼和许多不加任何酱料、拌了一点果醋的生菜。

就在依依化妆时，小岛的港口已经生气蓬勃地忙碌好一阵子。宋琦家的渔船捕回许多鱿鱼，捕鱿鱼的渔船是在夜间作业，利用鱿鱼喜向光聚集的特性。渔船回到港口，宋琦和母亲、婶婶抢在天光大亮前，将鱿鱼去除内脏洗净，然后将清空的鱿鱼身躯穿起挂在杆子上，让上升的日头暴晒一整天。

太阳刚从海平面升起，剧组的人员也来到了港口。依依穿着单薄的旗袍，在海风的吹拂下强忍寒意。偏偏今天拍的这场戏，依依得走进海里，在日出霞光耀目的海面上，依依的孤单有了一种诗意的美感。

宋琦的嫂子郁湘看到有人拍电影，放下了手中穿鱿鱼的活，跑去看热闹。回来后，她对宋琦说：“那女明星长得和琦琦有些像，要是我们琦琦打扮打扮也能当明星。”

宋琦没往心里去，以为嫂嫂因为刚才丢下工作去看热闹，所以眼下说几句讨好宋琦的话弥补。

“就是那个拍了支洗发精广告的女明星吗？你哥也说和你长得像。”婶婶在一旁搭腔。

“是啊，就是她，她皮肤要白些。”

“当然白，她又不用晒鱿鱼。我们琦琦如果不晒鱿鱼，也会又白又嫩。”

宋琦愿意晒鱿鱼，她从小就在这个家晒鱿鱼。一尾尾从海里捞捕上来的白色鱿鱼，经过阳光的暴晒，泛出浅红的色泽，干硬却有着独特的香气，那是大海的味道，这样的活法让她觉得踏实。只要有海，就有鱿鱼，只要有鱿鱼，她就有活法。

双生仔出生时，她们的父亲伟明因为工作在外地。等回到家才知道妻子生了两个女孩，他却连见都没见到，一对女儿已经被送走。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等我回来商量？”伟明气急败坏地说。

“阿母的意思，谁敢违逆。”梅英满心不愿意。

伟明去找玉桂，他问：“孩子送去哪了？我去带回来。”

玉桂没想到儿子会如此舍不得没见过面的女儿，她说：“送给一个外地人带走了，带到哪去也不知道，你要去哪找？”

“我们又不是养不起，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亲骨肉给别人？”

“伟明啊，你以为是阿母狠心。阿母找人算过，她们姐妹的命硬，犯克，对你尤其不好，阿母没法只好将她们送走。算命仙还说，她们离家愈远过得愈好。”

“这样的话，您也信。”

“不敢不信啊。”

伟明心疼，舍不得，但都无法。他私下问苏婶，真的是让一个外地人带走了，完全无迹可寻。

剧组开拍两周，陈刚才到现场。第二天的戏立刻做了调整，每一场都以陈刚为主。

“还看不出来吗？陈刚不仅迟到，还预备拍完就闪人，这显然是和导演达成共识了。”小维和依依说。

依依无所谓，她只想好好完成自己的工作。

陈刚第一次见到依依，采蝶和小维以前都合作过，是旧识了。戏里陈刚和采蝶是一对恋人，但是除了在镜头前，两个人完全没有交集，小维倒是和谁都有话说。这一天下午，陈刚请所有工作人员下午茶，咖啡奶茶蛋挞摆了满满一桌，采蝶当然不会碰，依依拿了一杯咖啡，陈刚瞅着她似笑非笑说：“听说你在国外长大，难怪喜欢喝咖啡。”

依依安静地望着陈刚，只说：“谢谢你的咖啡。”

陈刚说：“你一个在国外长大的‘90后’女孩，能够理解民国初年童养媳的心理吗？”

没人知道依依是个被陌生人带到国外的养女。依依低着头，啜饮着咖啡。小维凑了过来，手上是吃了一半的蛋挞，他说：“依依喝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啊？”

依依点头。

“是怕胖呢？还是习惯呢？”小维又问。

“老外喝黑咖啡的人多的去了。”陈刚说，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却又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还是习惯怕胖呢？”小维不理，继续说。

在这出戏里，依依从小就被卖到了陈刚家，只等两人长大就成亲圆房，可是陈刚到城里读书认识了女同学采蝶，两个人谈起恋爱，陈刚于是坚决推掉和依依的亲事。小维演的是追求采蝶的纨绔子弟，一意拆散陈刚和采蝶。所以戏里依依和小维一场对手戏都没有，倒是和陈刚有几场对手戏。陈刚拍戏时并不照顾依依，但是导演喊卡（停）之后，却有意无意撩拨她，依依维持着礼貌，心想陈刚逗她无非是为了取乐，从现场情况看，他明显和采蝶关系冷淡。依依是新人，还来不及有嫌隙或心结。自从陈刚到了现场，他的戏便集中拍摄，采蝶当然不满，凭什么要迁就他？一对戏里相爱的恋人，现实生活里却水火不容；镜头前的浓情蜜意，摄影机一关，两个人彼此视而不见。

当然采蝶不只是对陈刚视而不见，她也不愿意搭理依依，只有小维偶尔还说上一两句话。依依和采蝶有一场戏，是依依瞒着陈刚去哀求采蝶离开自己的未婚夫，善良的采蝶不忍心拒绝依依，陈刚知道后勃然大怒。拍摄这一场戏时，采蝶温柔的语气、真挚的眼神和平日判若两人，依依也被她打动了。

是去年秋天，剧组还没来到这岛上。天色刚暗，小巷里一座楼宇里没有开灯，光线来自开着的电视机，比窗外的天光还亮。宋长庆坐在藤椅上，看见电视里年轻美丽的女孩，每走一步长发都在肩后轻轻跃起，光洁的脸庞，饱满的额头，乌亮的眼睛，每一个部分都那么像琦琦，难道是琦琦的孪生妹妹？当时送养的妇人原劝他连妹妹一起收养，但妻子原意是为儿子收一个童养媳，只有一个儿子，要两个童养媳做什么？更何况就算有两个儿子，媳妇也不能长得一模一样啊！他们带回其中一个女婴，另一个去了哪？宋长庆也不知道，过了几年，妻子走了，他只把琦琦当女儿养，放弃了让琦琦嫁给儿子的念头。儿子比琦琦大了七岁，从小就很疼妹妹，儿孙们的人生由他们自己选择吧！儿子二十岁回家说看上了邻村同龄的郁湘，宋长庆觉得也很好，准备了彩礼去提亲，那时琦琦才刚从小学毕业。

琦琦一直以为宋长庆就是她亲生父亲，他原想等琦琦二十岁时告诉她真相。没想到琦琦这么快就二十岁了，他说不出口，怕琦琦知道了，不像过去那般倚着他撒娇。

梅英始终没有忘记被送走的那一对女儿，他们只让她看了一眼。两年后她又生下一个儿子，伟明为他取名勤牧。勤牧一出生就备受疼宠，长房长孙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婆婆每日捧在手心上，梅英一旁看着，婆婆眼神话语里满是关爱，有时她的心中竟会升起一丝报复的快感，尤其是勤牧笑着向自己奔来时，挣开婆婆的双手，奔向自己的母亲。这是天性吧。奶奶对他再好，也比不过母亲的一个拥抱，一个亲吻。还好，勤牧并没有因为奶奶的溺爱被宠坏，他乖巧地成长。伟明对儿子的教育严了些，他说养不教，父之过。看着伟明对勤牧的期待，教他识字，教他骑单车、打篮球，梅英又觉得有些愧疚，她应该为勤牧再生一个弟弟吗？但如果勤牧有了弟弟，那么她的报复的纯度就大大降低了。梅英就这样纠结地过了许多年，或许是因为她的内心如此想着，上天终于没再给她另一个孩子。